“父皇畢竟一直很疼五弟,今天這事兒過了,憑父皇的性子,以後不會再拿五弟的事來說你,也算是渡過一劫。”
衛長玦看得見衛長歧眼中的憐憫,那簡直比方才的責罵更叫他難受,他身上的體麵,在外人看來,已經是完全沒有了的,但作為皇後的兒子,他還得為母親支撐著。
“大哥放心,我已經習慣了,父皇肯責罵我,在我心裡,是因為父皇還肯管教我,若是一言不發,任我胡亂做事,才是糟糕。”
一篇話說得也算圓滿,可衛長歧眼底的憐憫並未化去,反而更深,“你要這麼想,就很好,左不過咱們這些做兒子的,都沒有貴妃娘娘的兒子金貴。”
衛長玦淡淡笑了起來,今天的情形,確實是這近二十年來最讓他心寒的一次,但還不至於繃不住,越是這樣如履薄冰的時候,才越不能露出任何不快之處。
之後的宴席倒是比之前更加熱鬨,那些沒有站出來的諫臣們,都覺得聖上說兩句自個兒的兒子,不算什麼大事,畢竟百善孝為先,隻要嫡皇子拿到應有的地位和封號就好了,“恭”這個字,單看字麵,也算不錯。
隻是出了這麼一件事,皇後對瑛貴妃更加防備,她知道瑛貴妃今日還有著想為長澤定下正妃的心思,但自己的兒子已經是這個地步,皇上肯定不會給他也指樁好婚,風頭若是全被瑛貴妃占儘了,他們母子就更沒有活路。
所以好幾次瑛貴妃起了個話頭,都被皇後攔住,好在這一點權力,皇後手裡還是有的,且皇帝也不願意真把發妻嫡子逼急了,瑛貴妃暗中幾次示意,都假裝瞧不見略了過去。
人聲熙攘中,不少大臣在皇上的默許下開始四處走動,既然要做出與民同樂的樣子,這樣推杯交盞的場景也不可或缺,而瑛貴妃身邊也有不少上前祝酒的名門閨秀,總算是讓她把給兒子選妃的事往後放了放。展眼望去,隻有皇後和衛長玦兩處格外寂寥。
嵐意鬆了口氣,這除夕宴,終算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
一時宴散,等皇上和主子娘娘們離場後,宮人們便請諸位大人們先行出宮,女眷則由十餘宮女引著,在綺華宮偏殿稍事休息後再回家,這樣兩相錯開,避免了拋頭露麵。
這時宛玉忽然在嵐意耳邊說了一句話。
嵐意甫一聽聞,就驚道:“你膽子也忒大,這怎麼成?”
宛玉低著頭,臉上有些蒼白,“嵐意姐,我隻想有始有終,而且我現在心裡已經很怕了,我不可能真嫁給他的,若是他向皇後娘娘提及了我,到時候一道聖旨下來,我這後半生,還有什麼指望?”
原來宛玉是想讓嵐意幫個忙,看能不能找個機會讓她同衛長玦說上幾句話,嵐意覺得當斷則斷是個好事,但深宮禁院,怎麼單約了衛長玦才好?
偏就那麼巧,嵐意琢磨著心事,和一旁的宮女講說暖和的地方坐久了,出門透透氣也不走遠,就出了偏殿,正遙遙看見衛長玦隻帶了個小太監,從不遠處的回廊過去。
他身上那頂“瘟神”的帽子,是摘不掉了,這會兒身邊也沒有其他皇子同行,或許隻有六皇子衛長殷想要和他一道走,但衛長玦不願拖累他。
嵐意心裡直呼真是緣分,忙讓宮女幫著去裡頭喊宛玉出來,自己則提起裙擺,趕著往那邊跑了十餘步,追上衛長玦,輕聲說:“臣女參見恭王殿下。”
衛長玦定住腳步,回身看了眼,是見過的小丫頭,她臉上有著兩朵涼風撲出來的紅暈,裙擺也飛揚到一邊去,果然和金玉坊那會兒一樣,不甚穩重,心裡淺淺一笑,溫和道:“裴大姑娘請平身。”
嵐意保持著距離,低著頭道:“本不該此刻叨擾您,但臣女的表妹有幾句話想與殿下說明白,還請殿下留步稍候。”
衛長玦身邊的小太監忙道:“裴大姑娘,皇後娘娘回宮後忽然犯了頭痛病症,殿下此刻要去探視,如果沒有要緊事,還請姑娘另尋時間。”
嵐意愕然,麵上立刻就顯出真心實意的愧疚,“不知道殿下身有要事,實在不該攔了殿下,臣女這就告退了。”
她慢慢往後退,衛長玦卻忽然抬手讓小太監離遠了些,然後沉聲道:“你過來,我問你幾句話。”
嵐意怔了怔,隻得又上前,“臣女知無不言。”
衛長玦原本溫雅的聲音在冬夜裡顯得分外涼薄,“我問你,你表妹想與我說什麼?是不是想告訴我,以後不要再有任何牽扯?”
嵐意實在有些尷尬,這些是旁人的事,容不得她來置喙分毫,可對方問了,自己又不好不答,遲疑了一下,剛要說話,衛長玦忽然笑了起來,他本就是風清月朗的男子,這一笑仿佛雲開月現,“勞裴大姑娘轉告方姑娘,我對她無意,自不會耽誤她一生。”
可嵐意捕捉到了他笑容中的寥落孤寂,忽然有些後悔為了幫宛玉而攬下這樁事,感情這東西,本就隻有身在其中的兩個人才會明白,她在這裡聽著衛長玦陳情,像什麼樣子呢?
她隻能輕輕地說:“是,臣女會轉告表妹,不過她或許快到了,這話殿下與她麵對麵地說,或者更好。”
衛長玦哂笑,“裴大姑娘,被人推拒的話,聽起來可是會戳心窩子的,然而你要我一晚上聽兩遍,對我今天的境遇而言,簡直是雪上加霜啊。”
他沒有任何怪罪的意思,相比較衛長淵的氣勢逼人,衛長玦簡直就是謫仙一樣隨性淡然的人物,嵐意想了想,忽然笑了起來,“臣女想說,一時的輸贏與哀樂都不算什麼,請殿下不要太過縈懷,就好比臣女吧,雖是嫡出,卻因母親早亡,家裡姨娘掌事,在家裡也常常被父親打罵呢,但臣女皮實得很,這麼些年也過來了,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就像宛玉會對衛長玦有憐惜之情一般,嵐意對這樣有禮卻被四處打壓的人多少也有同情之心,而衛長玦的狀況與她也有些相似,家中妾室手中有權,對嫡出的孩子明麵兒上再怎麼好,私底下那些手段不親身經曆是想不到的,嵐意以自身舉例,倒是比旁人的安慰來得更真切。
衛長玦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剛要說什麼,宛玉的聲音在倆人耳邊響起,“臣女見過恭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