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易母就差沒有指著他罵,“我剛才講了那麼多利害,你都沒聽進去是不是?我們易家和方家,不能結仇,宛茵的死,當然也不能歸結到你身上,夫妻之間有爭執拌幾句嘴,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隻不過宛茵品性本弱,很多事情想不開,容易走進死胡同。咱們最大的問題,是失察,沒把她攔下來,而不是逼她走到了這一步,你聽明白沒有?”
易斌咬了咬牙,母親看很多事情,其實都比父親和自己更加清晰明白,包括當初反對自己站在煜王殿下那頭,也分析得頭頭是道。
可從前的易斌,或許會覺得母親說的有道理,自己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到了這一次,他隻覺得這樣理智的話語,很是刺耳。
他道:“您不是一直說我流連秦樓楚館沒有擔當麼,如今我好不容易一人做事一人當,您卻又攔著我不讓。您待人處事的標準,還是讓做兒子的捉摸不透。”
聽得出裡麵有譏諷的意味,易母也不生氣,隻冷笑一聲,言道:“你的能耐,就是在這樣的小事上同我唱反調,斯人已去,為什麼去,不過是一種說法,你說你對宛茵動手,與她夫妻不和,難不成還能讓她走得體麵些?我告訴你,這不僅僅是我的想法,也是宛茵的想法。”
易斌有些激動,“宛茵總不能活過來同您講些什麼吧?母親,編造故事也要有個限度。”
“我編造?”易母起身,從桌上拿起疊好的幾張紙,直接丟到易斌懷中,“你自己看看吧,宛茵這孩子,確實是個好孩子,她給妹妹留了一封遺書,你到時候也要給人帶過去。這上麵,可沒有半句說你的不是,她若真的恨你,又怎會一點怨言也無?可見她巴望著自己的身後事能夠體麵,也不願讓旁人知道你們之間的爭吵,你看過就會懂!”
易斌看了眼上麵的字,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這是宛茵留給她妹妹的遺言,母親說看就看?”
易母淡淡地道:“到你手裡,你就不會先看看?斌兒,我是你娘,天底下沒有人比我更懂你,既然咱們都是這樣的人,你何必在為娘麵前,還裝著一派清高?”
論鬥嘴,易斌這輩子也鬥不過母親,更何況她挑出來的那條路,回回都驗證了,確實是最好的,如今易斌憋足了一口氣,終究還是厚著臉皮翻開了那封信。
宛茵的語言很樸素,仿佛隻是和宛玉麵對麵地閒話家常,可就是這樣的閒話,最容易夠起人的傷心。
她在信裡說,自己是丟了孩子後太傷心,實在是撐不下去了,所以才選擇離世陪伴那個未出世的孩子,自然,她自個兒撐不住做出這種選擇,最對不住的就是阿爹阿娘,她無顏麵對二老,也沒有那個底氣給他們留話,隻希望他們不要為著自己這樣的不孝女傷心,更盼望宛玉能代她在膝下儘孝。
她說易家上下都對她很好,尤其是易斌,從前還以為他不是良配,如今卻覺得,這一生遇著他,是一件極幸福的事,所以希望宛玉能勸著父親,不要為難於他。
似乎為了佐證易斌的好,她還講了好些細節,比方說易斌會給她端茶倒水,還會給她拈菜添飯,自打她有孕後,幾乎是無微不至,說什麼這樣的夫君,是天上少有地上無雙,若可以,她也不願意就這樣離開。
到得最後,宛茵還是提及了自己心中最大的遺憾,那就是宛玉和嵐意之間的裂痕,她說本想好好修複,卻始終沒幫上什麼忙,更是回憶起了當時在裴府時,姐妹仨在大冬天吃銅鍋的事兒,她甚至還記得其中一盤菜煮過後入口是什麼味道。
她頗為遺憾地寫,從前宛玉有什麼事,都是去找嵐意撒嬌幫忙解決,現在宛玉卻連門都不能再登,實在是叫她心碎不已,盼望著這“人死如燈滅”的道理,嵐意和宛玉都能知道,早日解開心結,還可如從前一般親近。
這紙上寫的所有話,易斌左看右看,並不覺得有任何問題,何況就在昨兒晚上,宛茵還同自己提及了宛玉,單獨留下一封遺書給她,順理成章。
他把紙張疊回原來的樣子,放回袖中,低頭道:“那兒子這就跑一趟方家,再去趟解家,把遺書給帶過去,之後要打要罵,都由他們來定。”
易母頷首,見他走了兩步,卻又說:“那個,他們若真要打你,你還是防著些……雖說咱們不占理兒,可宛茵,不也是心疼著你,不願你受到一點傷害麼?”
易斌“嗯”了聲,低著頭出去了。
遠離了那裡,總算不必再見到宛茵那張慘白的臉,也不必見到旁人給她換壽衣、梳妝,心中的痛苦,好似可以拋在一旁就當不存在,可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越是往前走,鼻子就越發酸楚。
“你先去讓人套車,我待會兒就過來。”他讓身邊的小廝走開些,自己放在袖中的手,死死捏著宛茵的絕筆。
等周遭再無旁人,他緩緩走到旁邊的一棵桃樹下,忽然就咧開嘴,悄無聲地哭了起來。
他上一次哭,大抵是十一歲那年,被母親捉到在外麵貪玩沒去聽先生的課,易老先生聽說後很生氣,親自上陣打了幾板子下來,那份兒皮肉上的疼痛,易斌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