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衍平靜開口:“我明白嫂嫂和秦書淮的意思,在這裡殺了趙鈺,一切就不作數了,你們想辦法扶持一個新的人登基,如今的局麵,北燕是不願開戰的。你們是如此想的,是嗎?”
衛衍一麵說,一麵將秦芃扶起來。
他的力氣很大,動作很堅定,但看上去仿佛是恭敬極了的模樣。
秦芃整個人都被他拖著,被迫往岸上走去。
秦書淮的侍衛朝著衛衍撲過來,衛衍抬手掙開他們,衛衍帶來的人和他們糾纏在一起,衛衍拖著秦芃,朝著趙鈺走去。
“可是你們篤定就能扶持你們想要的人登基?你們又確定能讓北燕停戰?這一切都是未知,不是嗎?”
“可是你過去,”衛衍捏著秦芃,手攥得死緊:“你過去,南齊就有燕南十六州。你知道燕南十六州意味這什麼嗎?你知道在南齊邊境,每年要有多少將士,因為這燕南十六州而死嗎?”
“嫂子,”衛衍帶她停在趙鈺不遠處,趙鈺和秦書淮還在廝打,趙鈺人多,秦書淮幾乎是被他們包圍著,秦芃呆呆看著秦書淮,他握著劍,沒有半分停下的意思。衛衍的聲音回蕩在她耳邊:“你是南齊的長公主。”
“有人生來受儘苦難,他們缺衣少糧,他們努力耕耘,他們浴血廝殺。然後他們將自己得到的交給國家,國家用它養育了你們皇室。你受百姓供養,你自幼衣食無憂,你肩負著什麼責任,你不明了嗎?”
“我知道。”秦芃閉上眼睛,歎息出聲:“我知道。”
可是她是南齊的長公主,她也是北燕的長公主。燕南十六州,交到誰手裡,都是她的罪。
她要怎麼選?似乎也沒得選。
趙鈺給的根本不是選擇,有燕南十六州作為誘餌,齊國除了秦書淮,不會有任何人想要留住她。
秦書淮和趙鈺糾纏得有些久了,他對趙鈺本也不是壓倒性的勝利,如今衛衍和柳書彥帶來了源源不斷的兵力,秦書淮再拖延下去,怕是自己也走不脫。
秦芃終於下了決定,揚聲開口:“停下!”
聽到這句話,秦書淮率先停了動作,秦芃不敢看他,卻是轉頭看向趙鈺:“讓秦書淮走,我陪你回北燕。”
趙鈺身上帶著秦書淮割開的傷口,他抬了眼皮,看向秦芃:“當真?”
“當真。”
秦芃垂下眼眸,朝著趙鈺遞出手去。
趙鈺沒有說話,他看著那隻手,那隻手和記憶裡早就不一樣了,她已經很多年沒有主動朝他伸出手來。
趙鈺心裡有無數情緒奔湧,可他卻也沒說話,他微微笑開,疾步朝著秦芃走去。
秦書淮抬眼看向秦芃,捏著手裡的劍,沒有言語。
他稍一動彈,周邊人便舉劍指向了他。
“書淮,”秦芃放柔和了聲音:“我是長公主啊。”
秦書淮張了張口,卻是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捏著劍,他不能動彈。
其實趙鈺說得對,他遠沒有趙鈺那份決絕。
趙鈺對秦芃的感情,是飛蛾撲火,不顧一切,這天下,這百姓,所有無辜不無辜的人,在趙鈺心裡,都不值一提。
他對秦芃的心,是偏執,是獨有,是什麼都無法乾擾。
秦書淮以為自己也是。
他也曾以為,為了秦芃,他什麼都能做到。
可是麵對無辜的人,麵對那供養他的百姓,他卻發現,自己湧現了一種深深地無力。
他也曾在邊境疆場陪那些人浴血廝殺,他也曾知道生命的寶貴的脆弱。
他也曾默默許願,希望家國太平,希望那些年和他說,想早點回家的人,能安穩歸家。
在這些願望麵前,他突然發現,他以為自己對趙芃那份感情,其實並不是他以為那麼堅定。
他總希望有一個兩全的辦法,總希望平衡著愛人與他人之間的關係,卻又發現,這世上總是兩難。
他不知道對錯。
他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想不顧一切救下秦芃,可是心裡總有那麼點東西,在阻礙著他,他繩趨尺步,不敢造次;他想就這樣,像一個合格的攝政王一樣,像一個衛衍、柳書彥一樣,就讓秦芃就這樣走,讓她換這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可是又覺是如此巨大的屈辱。
一個國家的天下太平,卻要讓一個女子來換。
趙鈺當年的話曆曆在目。
他護不住她,七年前護不住,七年後,也護不住。
不是他不夠強,而是他做不到像趙鈺一樣不顧一切。
家國天下,最基本的善良和原則。愛情或許偉大,可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總有他走不去的坎。
那些比生命更重,比愛情更重,那是刻在他骨子裡,不可逾越的底線。
他永遠無法讓兩國戰士為了自己的私情廝殺,也做不到為了自己的感情去割讓一國最終要的防線。
他掙紮著,無法言語。秦芃看出來,她靠在趙鈺身上,拍了拍趙鈺的手,平靜道:“給我解藥吧,我這樣站著,累。”
秦芃的態度趙鈺是明白的,如今她必然是要跟他走的。
趙鈺也不多說,給了秦芃一粒藥丸,她服用下去後,感覺身體慢慢有了力氣。她直起身來,不再依靠著趙鈺,往前走了幾步。
秦書淮聽到腳步聲,抬眼看她。
姑娘神色平和,溫柔平靜。
她抬手,將發絲挽在耳後,整理了儀容,然後抬頭看他。
“我想過了,書淮。”她溫柔平靜,秦書淮握劍的手微微顫抖,等她的宣判。
這一刻,他決定什麼都不想,他就當她一把劍,一切都聽她的。
如果她要留,他就不顧一切讓她留。
如果她要走,他也願意,放她走。
秦芃笑了笑,亮著眼看他:“南齊農耕,北燕擅牧,北燕常年糧草不足,故而多戰。昔年成德公主曾去北燕,換十年平安。我身為長公主,受百姓供養,自當護一方百姓。”
“妾身無能於朝堂謀百姓福祉,亦不能戰場護家國平安,蒲柳之姿,能入北帝之眼,為國民儘微薄之力,是妾身之幸。”
秦書淮沒說話,他站在人群中,雨淅淅瀝瀝下起來,周邊刀劍指向他,他提著劍,靜靜看著與他隔著人群相望的人。
“書淮,”趙鈺從旁拿過傘,撐在秦芃頭上,秦芃看著秦書淮,仿佛每一眼都是最後一眼,她長了口,溫和出聲:“我走了。”
他說不出話來,他捏緊了手裡的劍,雨絲很細很輕,砸在他身上,卻仿佛是針一樣,紮在人皮肉之中
他那麼想開口留住他,可是當他想起邊境那些年的戰火;想起那些士兵坐在火堆前和他說,將軍,什麼時候燕南十六州能回來,我們日子就好過很多;想起他八歲為質前往北燕前一天,他母親身著皇後黑色繡鳳華衣,彎腰看他。
她的目光柔和又明亮,她說:“我兒,此番前去,你歸來時,怕已是無家。”
“可是無妨,你身為太子,自當以國為家。”
他說不出口。
而那姑娘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意,彎著的眉眼裡,全是笑意。
“書淮,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如今的模樣。”
“我不需要一個隻有愛情的靈魂,我也不需要你對我的愛淩駕於你自己。”
“不管我歸來,或是不歸來。”
秦芃抬手按在自己的心上,神色溫柔:“我都會記得。”
會記得什麼,她沒有說出來。
可是她和秦書淮卻都明白。
她會記得自己愛過這個人,最記得他給過她最美好的年華,最好看的模樣。
秦書淮微微顫抖,強撐著自己,一言不發。
秦芃優雅轉身,沉下神色,麵色平淡道:“北帝,啟程吧。”
趙鈺垂下眼眸,抬手握住她的手,隨她轉身。
她挺直腰背,麵色平靜從容,高貴又優雅。
告彆對她似乎沒有任何影響,她的情緒永遠能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不像他們一樣,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
等他們走遠了,所有人這才放下刀劍。
衛衍走在秦書淮身前,單膝跪下,平靜道:“臣衛衍,知罪。”
柳書彥也走過來,跟著衛衍共同跪下,艱難道:“臣,柳書彥,知罪。”
說罷,周邊人紛紛跪下,將秦書淮圍繞在中間。
秦書淮提著劍,他身上的傷口還在滴血,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衫,他艱難笑開。
“你們有什麼罪呢?”
他沒有半分怪罪,慢慢道:“齊國正是因為有你們,才能走到今日。”
“你們無罪。有罪的是我,”他抬起手,艱難出聲:“是我,秦書淮。”
“於國,我心懷私心,不公不智;於家,我軟弱無能,護不住妻子安危。”
“你們沒錯,”秦書淮沙啞出聲:“你們沒錯。”
錯在於他。
他轉過身去,慢慢走向河邊。
江春站在穿上,看見秦書淮提著劍一步一步走來。
他如秦芃一樣,將腰背挺得筆直,可是他控製不住自己,微微顫抖。
所有人看著他的背影,都不難看出那一絲遮掩不住的絕望和悲愴。
柳書彥靜靜看著他,許久後,慢慢道:“七年前,我在薑府見他,便是這樣。”
七年後,護不住的,終究護不住。
秦書淮站上船,連夜回了宣京。
到達京城時,趙一已經從北方領了兵來,將宣京重重圍困。
趙一看見秦書淮時,他微微一愣,下意識問:“公主呢?”
江春站在後麵,拚命給趙一使眼色。
秦書淮聽到這個詞,他許久沒回過神來,似乎在想什麼。
趙一也明白了江春的意思,趕緊伸出手,岔開了話題:“王爺,下車吧。”
秦書淮慢慢看向趙一。
“她不回來了。”
他開口,每一個字,都說得格外慢。
他說著,就這趙一的手,從馬車上走下來。
他肩頭似乎承擔著無數重擔,明明整個人站得筆直,明明已經那麼努力站在這世間。
可所有人卻仍舊覺得,仿佛一滴雨滴墜落,都足以讓這個人,驟然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