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王實在是個十分好顏色的人。
離戰鼓錘響還有兩日。
蠻族駐紮在邊城不遠處, 邊城與蠻族營地之間,隔著幾許村莊。村子裡的人都已經到了城中來。
夜色降下,鬼無情從贏子臨枕邊溜走, 他避開侍衛,出了軍中。往閉寢的一戶人家摸了一身衣裳, 留下銀兩, 打扮利落, 便又避開守夜的士兵,翻上城牆,一溜煙地溜走了。
離戰鼓錘響, 還有一日。
這一日裡,蠻王再次派人前去騷擾, 他們試探性地做出攻牆模樣,被精神緊繃的兵士落下箭矢趕走, 臨走時嘴裡還用蠻話幾番大罵,囂張走遠。
這幾日裡,他們每日都會來挑釁一番, 守城軍士的箭矢射不到他們,卻能見到他們的挑釁舉動、聽到他們口中吐出的謾罵言語, 氣得每日吃飯的時候都在罵娘。
鬼無情便是在這般時候躥出去的。
他梳了姑娘發髻, 頭發散亂下來, 麵上落了黑灰, 身上的衣裳帶著不合身的寬大, 被刮了口子, 也有好幾處臟汙。
正是一個邊疆常有的,尋常百姓家中的姑娘模樣。
他懷裡抱著個小瓦罐兒,裡麵塞了些銅板、碎銀,在那些蠻族兵士打馬回營的半道上躥出道去。
鬼無情剛一見著騎馬的兵士,便驚叫一聲,毫不猶豫地掉頭就跑。
他身上衣裳灰舊,若是直接趴下來,藏在草叢中,那些兵士或許便發現不了他。但他此刻一聲驚叫,便叫他們一下被引去了注意力。
鬼無情輕功極佳,但此刻跑的卻不算很快。十幾個蠻族兵士大笑著跑上前去,團團把他圍住,欲要將這個半路上忽然冒出來的莽撞點心逼上絕路。
這般事情也算時常發生。
蠻族貧苦,一些時日過不下去的時候,便經常要過來打個秋風。
村落中的百姓有些不舍財物的,要麼躲在家中隱蔽處守著錢財,期望不被發現。有的半路折返,想要把財物帶在身上。
這些人,大多便被蠻族或殺或捉,隻有少數人能僥幸逃出。
這幾年年景不好,許多百姓都窮到吃土。在這般情景下,若是有一個兩個貪心不足,想要回來偷偷帶走財物——那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鬼無情謹記人設,就算是被十幾個兵士趕羊一般往空落處趕,依舊緊抱瓦罐,隻發出驚恐哭腔、疲憊氣喘。
他前一晚就來了這裡,摸清楚了這兒的情況。此刻情形看著,是他被幾個兵士追著趕,實際上,卻是他不動聲色地在把他們往旁邊引。
鬼無情左右亂竄,好一會兒,終於露出精疲力儘的神態,一個急.色的當即便想下馬捉他,卻反而被鬼無情“絕地掙紮”一般竄出了圈兒,他埋頭衝進了一戶人家裡邊,反鎖上了門戶,一邊聽外邊傳來的聲音。
性子烈的馬,訓服了才更能叫人覺得驕傲,“母馬”自然也是如此。
兵士們紛紛下馬,隻留一個在外邊看著,剩下的都去捉小母馬了。他們毫不在意,哈哈大笑著感歎自己的運氣真好,竟能碰到這麼好看的一隻母馬,又故意用漢話分配,大聲道誰來第一次,誰來第二次、第三次。
鬼無情尋了地方,見房門被他們踹開了,便假做艱難地怕上了房頂,銅板碎銀少不得有撒出來的,有人戲謔道:“現在都還想著銅板,真是貪心,胃口定然也大——待會兒我們可得好好喂飽她!”
鬼無情在這兒待得久了,也能聽懂一些蠻話,他心裡毫無波動,隻做出驚慌失措、無路可逃的模樣,被爬上屋頂的幾人逼迫到了矮牆上,還在緩慢地往門口退卻。
他腳步不穩,臉上神色驚慌,叫人看著,竟莫名生出了些憐惜之心來。
那看著馬的蠻族不受控製一般張開了手臂,喊道:“跳下來,我們不殺你!”
鬼無情站在牆上,他看看那人,又看一眼步步逼近的蠻人,眼神一轉,選定了一匹馬,隻假做一個失足,驚叫著摔了下去,正叫那在下麵等著的蠻人護著,跌在他身上。
鬼無情到底也是十幾歲的少年人,雖然未曾長高,生出高個兒來,但重量卻還不是女孩兒能比擬的。他結結實實掉下去,那蠻人被他帶的摔平了,躺倒在地上,臉上竟還帶著紅暈,一副心動模樣。
蠻人皮實,摔一跤自然不算什麼事兒,站在土牆上邊的人大笑出聲,還道:“你這次昏了頭啦!竟然真的想接住她!”
這話話音未落,那接住了鬼無情的蠻人剛想回應,話語還未吐出一個音節來,鬼無情便提著瓦罐,毫不猶豫地在他頭上一砸,自己從他身上爬起來,還不忘將落在地上的銅錢撿起來。
那幾個過來追他的都愣住了,在院子裡的,土牆上,的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但緊接著,他們便怒罵出聲,往鬼無情這邊逼了過來,再不見半點戲謔輕鬆的姿態。
鬼無情又嗚咽一聲,他回頭看了一眼,隻捉了一隻馬,想要往它身上爬,馬匹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驚住,嘶鳴一聲,便高抬起前蹄,險些將鬼無情甩出去。
但這一下,也恰恰好將圍過來的幾人嚇退了。
鬼無情懷裡的瓦罐還是沒丟,他毫不猶豫,隻翻身強上,將瓦罐護在懷裡,兩手緊緊捉住了馬匹脖子上髻毛,直叫那馬又驚又怒,直接越出馬群,離弦之箭一般飛奔出去,將謾罵,與其它被驚散的馬匹都遠遠落在身後。
鬼無情等到躥出那幾人的視野,便強製住了馬,叫它往軍營的方向一路狂奔,等到看見那軍營的模糊影子了,便將衣物撕開一些,蹬掉一隻鞋子,表露出一番被欺辱不成,倉皇奔逃的景象。
他做完這些,又重新揪住馬匹髻毛,又用些手段重激怒了它,一邊發出含糊哭喊,一邊驅使馬匹撞開柵欄,在一眾驚呼聲中,直接衝進了蠻族營地。
漢人姑娘被蠻人欺辱,在蠻人看來已是常態。他們對於鬼無情那時的模樣,並不覺得驚訝。隻對她竟能奔逃出來,搶了馬匹,卻又無力製服蠻族駿馬,冒冒失失地將自己送到狼群之中感到好笑。
馬匹發狂,自然不是一時半會能消停下來的,鬼無情在軍營中搞出了極大的動靜,瘋馬還踩傷,撞傷了不少人。
軍中一時嘩然,有人憑借一腔勇武,想要強行上馬,把美人兒抱回帳中去享用,卻被馬蹄狠狠踏了一下,招來一片嘲笑。
鬼無情騎在馬上,諸人見他是個柔弱的女兒家,不欲強拖他下來,但他們舍不得傷人,又舍不得傷馬,一時隻將馬匹團團圍住,就算有人想要讓出空地,叫焦躁的馬匹冷靜下來,也被後邊團團湧來的兵士擋住。
鬼無情心中生出焦躁之意,他已經開始查看周邊情景,想著失敗之後,能從哪兒逃跑。
便見人群忽地一靜。
——蠻王過來了。
他們此刻的情景,便像是在一所書院之中,一個外來學子毆.打了書院學生。
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能叫院長聽到耳朵裡,但卻不一定叫他來管。
所幸鬼無情有著一副好皮相,能裝成一個楚楚可憐的姑娘。
蠻王聽到動靜,本也不想管束,隻叫部下去約製。
但他一聽到鬨出動靜的是個姑娘,心中便生出了濃重的興趣來。
蠻王對於女人,一向極有優待的。
他起了興趣,便不顧部下小心翼翼的勸阻,自己親自過來查看。
蠻王是個三十餘歲,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他能叫部下信服,自然也是有些許優點的。
他在眾人驚歎的視線注視之下,毫不畏懼地行上前去,一邊大笑,一邊強行上馬,將鬼無情箍在了懷抱裡。
馬匹被他一驚,重又暴怒起來,蠻王卻毫不畏懼。
他一手攬著鬼無情,一手拉住韁繩,憑借一身蠻力,強行叫馬匹乖順下來,在蠻族人的叫好聲中,將鬼無情扛到肩上,不顧他毛毛雨似的掙紮哭喊,帶著人一路回了營帳裡。
鬼無情麵上嗚嗚哭泣,驚恐萬分,心裡卻在冷靜分析。蠻王的身體狀況比起他之前所預料的要優秀許多,要在什麼時候下手,才能一擊必殺,不叫他鬨出動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