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 諸伏景光略微粗重的呼吸聲在一片靜默中顯得格外清晰。
聽得出他的疲憊,也聽出了一股讓人心疼的久違放鬆。
索菲亞同萩原研二對視了一眼,不需言語就達成了共識地點了下頭。
二人都不再出聲, 直接退出了房間。
索菲亞連毛毯都沒敢去給諸伏景光加。
她擔心一點點細微的動靜, 都會刺激到這隻遍體鱗傷的受驚貓貓。
或許早已經趨於精神狀態崩潰邊界的他, 真的再經不起一丁點風吹草動的壓力了——他自己心裡無法放下的、自己給自己的施壓。
就讓諸伏景光這麼繼續好好休息吧。
索菲亞和萩原研二都是這麼想的。
“萩原……”
“嗯?”
“在我來之前, 諸伏他的狀態還好嗎?”
輕輕把門板合上之後,索菲亞小聲問了一句, 她彎著眉毛,臉上滿是對好友的擔憂。
萩原研二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輕歎了一聲,答道:“來的路上, 景他在車裡時我就覺得他有些狀態不對, 後來看他臉色好些, 我以為他自己調節過來了,沒想到剛才和我聊天一切如常的模樣, 居然是逞強在裝沒事。”
這就是諸伏景光的溫柔。
不想讓人擔心, 居然裝得連萩原研二都騙了過去。
“他到底經曆了什麼啊……”
索菲亞不免又感歎了一遍在橋下與之重逢時就想過的話。
作為警校的同期生,索菲亞相當了解諸伏景光的能力。
不論是業務能力、身體素質亦或者是心理承受力,絕對都是毋庸置疑的優秀, 否則他也不會能同警校第一的降穀零一起, 去進行那個常人無法勝任的秘密任務。
能把諸伏景光都逼到這個地步的……
索菲亞的眉心越皺越緊, 再聯想到還在橋下時,諸伏景光提及的組織裡那個擁有變裝能力的人, 才導致他連多年好友的自己都不敢直接認下。
那個組織到底是什麼啊?怎麼還能有那種怪能力的人?
索菲亞無從想象自己認知之外的東西。
她在搜查一課就職期間,接觸過的比較有規模的團夥,無非就是極道的那幫人。
偶然在一次調查案件跑外勤的過程中,因為脾氣差, 在犬金組的地界和他們發生了點衝突。
那時的索菲亞可沒有現在的心性,甚至還和他們組內一個個子不高的小頭目……好像叫山本健太郎還是什麼的家夥打了一架。
當然,結果是索菲亞打贏了,她把山本健太郎在內的一共三個人,都捶在了地上,還給人上了手銬。
準備把人以襲.警的罪名帶走之前,犬金組的老大親自了出麵,說這是他們組內的問題,他會親自妥善處理他這幾個沒有眼界不成器的下屬,希望索菲亞就這事不要再繼續追究,大事化小,更不要把事情捅到警視廳那邊。
畢竟索菲亞也是個警察,再怎麼說,極道還是要好好維持隔在黑白中間那道雖然早就形容虛設的麵子,這也是個不成文的規矩。
敢光天化日明目張膽打.警.察,屬實囂張得過分,也難怪要犬金老大出來當和事佬。
這友善的台階都懟到了臉上,索菲亞自然不好拒絕。
在犬金組的地盤裡,犬金老大那身後還站了一排身上有紋身的大哥,索菲亞要是繼續硬剛很有可能會輸,倒不如就順著台階下來,對雙方都好。
那諸伏景光潛入的那個組織,和極道的程度相比呢?
索菲亞還是無從想象。
思索之際出了神,她快要揪成一團的眉心突然被用手指戳了一下,繃緊的肌肉才就此鬆開。
索菲亞恍然回過神時,對上的是萩原研二垂眸看著自己的臉。
對方亦是彎著眉毛,紫色的眸底印著表情糾結的自己。
“萩原……”
“景他現在安全地在裡麵休息,過後的事,我們還可以慢慢商討。”
之於索菲亞對諸伏景光的擔憂,萩原研二光是看著她的表情就儘數讀透,他直接以回答的形式安撫著對方都沒有說出口的焦慮。
戳在女人眉心的手指,也隨著話音的落下,手掌翻過,轉為掌心托著對方的臉側。
“你彆想太多,還有我在呢。”
拇指的指腹溫柔地摩挲著索菲亞的眉毛,像是要撫平緊皺似的,一下接著一下劃過。
這個動作弄得索菲亞有點癢,她也有不解風情的時候,索性抬手覆在萩原研二的手背,抓住了他修長的手指來打止這陣溫柔的撫摸。
“萩原,我們換個房間吧,總不能一直站在這門口,萬一又吵到裡麵的諸伏那就不好了。”
抓著萩原研二的手沒有鬆開,索菲亞就這麼拉著對方,一起進到了隔壁的房間。
看著自己被抓緊的手,萩原研二怔了半秒。
不過,側眸瞥見索菲亞依然滿掛擔憂的麵孔之後,他就知道,對方根本是無意識做這樣的動作。
他暗自歎了口氣,私心裡想要翻手回握住那隻白皙好看的手掌,卻在收緊手指之前,對方就鬆開了手收了回去。
又是這樣。
又是遲了一步,沒有抓住。
索菲亞抬手在房間內側的牆上摸索了幾下,按下了電燈開關。
啪的一聲——
天井上那盞設計頗為複雜的歐式水晶吊燈亮起了宛如黃昏般的暖橙色燈光。
光線很有氛圍感,哪怕是深夜,也將整個室內映出了日暮時分的唯美。
但現在實在不是欣賞這種氛圍感的時候。
“我記得這個燈是可以調模式的……”
索菲亞皺著眉毛就沒有放鬆過,她關掉了開關,重新打開。
這一次亮起的是流彩四溢的燈光,非常有上個世紀偏於古典的燈紅酒綠感。
“……”
突然覺得這個設計……
好土啊!
索菲亞在心裡默默槽了一波自家老爹這沒眼看的審美。
說起來她小時候也沒覺得這裡有這麼難看……
劈劈啪啪開開關關幾次之後,終於亮起了正常且明亮的照明。
但很快,燈光閃爍了幾下,突然又熄滅了。
“……?”
索菲亞再度嘗試著關閉後重新開啟,那盞花裡胡哨的燈就再也點不亮了。
“果然是太久沒有回來了……這是年久失修了吧?”
索菲亞有點無語,果然這些花俏的東西就和那些奢侈品一樣——比如她那雙報廢的小羊皮高跟鞋,中看不中用。
“萩原你會修這個嗎?就這個醜燈。”索菲亞往昏暗一片的上方指了指。
“交給我吧,一會我去看看。”
“誒~我感覺你好像什麼都會修。”
“你忘了,我家裡以前是經營修理廠的。”
雖然是汽車修理廠,和怎麼修好家裡的燈好像也沒什麼太大關係?
不過,這種事在索菲亞眼裡都一樣。
“我沒忘記,就是覺得萩原你很厲害,又會修車又能修燈……或者說是電路出的問題?反正就是覺得很厲害。”
“從小耳濡目染吧,本來就不是什麼難事。”
“那還是覺得很厲害,我什麼都不會。要說耳濡目染……我爸爸年輕的時候從商後來從政,我也沒受他影響成為什麼厲害的大型會社社長或者去參選議員。”
“但小羽仁已經很厲害呢。”
“有嗎?”
“當然有啊,不僅成為了一名優秀的警察官,還會照顧貓貓狗狗,還把島田大叔的灰狗洗成白狗。”
各有所長,自己覺得不起眼的事在對方的眼裡,全都是閃閃發光的矚目點。
“噗……”
聽到洗狗的事,索菲亞沒有忍住笑了出來。
“那隻狗本來就是白狗。”
這個call back是不是也隔得太久了點啊喂!
沒了燈光的灰暗中,青年那張俊朗的麵孔比平日添了好些深邃。眼瞳中流露的目光,依舊溫柔又深情地將索菲亞包攏。
“在我眼裡,小羽仁就是很優秀。”
“哈哈萩原我們是在商業互吹嗎?”
這種互相誇讚的對話、偏離了沉重的閒聊話題,讓索菲亞的表情總算放鬆了不少。
大概這就是萩原研二的專屬魅力了吧,善於調解氣氛,善於與人交際,還善於安撫人心。
“總而言之先進來吧。”
彆墅的好處是不缺房間,壞處就是太大。
換個房間索菲亞嫌麻煩,再者這裡就在諸伏景光的隔壁,如果他醒了有什麼需要,這邊也好馬上接應。
這間房裡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對向宅後密林的那一麵。長久沒人來打掃的緣故,窗台上落著一層塵灰,玻璃也好似蒙上了一層磨砂。
月光從窗外透進來,因為蒙塵的緣故,原本的淺淡竟融出了一種柔光的朦朧。
這點光線倒也足夠了,能夠看清眼前的人。
又不是什麼正式的商業會談,燈光並不是剛需。
索菲亞拉開窗前沙發上用來防塵的白布,算是留出了可以坐下的位置。
她和萩原研二就在窗前的兩把形似女王椅的單人沙發,背映著窗戶透進的月光。
“萩原,諸伏有和你說他關注小柳屋及附近的具體原因嗎?”
坐下之後索菲亞直接就挑開了話題,她還得從頭開始了解。
萩原研二搖頭:“沒……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隻是知曉了組織最近有在那附近行動的動向,自己一個人還在調查中。”
因為諸伏景光本人沒在的緣故,有些隻有本人才能解答的問題索菲亞沒法直接問,她隻好從另一個角度,和萩原研二說起自己覺得有些違和的事——關於小柳康心。
這或許能映照上諸伏景光所說在組織最近的動向。
索菲亞:“我回小柳屋去刪除拍下諸伏的錄像,小柳哥似乎知道,但他什麼都沒問,也裝作沒在意我到底在監控室裡乾了什麼。”
萩原研二:“什麼意思?”
索菲亞:“我在監控室裡的時候,完全沒有察覺到門口有人,我不知道小柳哥是從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
話到這裡,萩原研二的表情沉了沉。
關於小柳康心這個人,萩原研二也算是熟識。
拋開取向不談,小柳康心是個相當不錯的人,甚至讀出過他對索菲亞的那點心思,有時候還會稍稍助攻。
非要說缺點吧……就是有點lsp潛質,總喜歡找機會揩帥哥油。
但這都是無關緊要的點。
問題的重點是,要說一個能在羽仁索菲亞背後出現,還不被她察覺到的人,那就隻能說明……這個人絕對不是普通人。
是小柳康心藏得太深嗎?真的能做到嗎?
萩原研二也在相同的地方持以同索菲亞一樣的困惑。
他相信自己相識了整整三年的人,藏得再深,總不能藏過他們幾個現役警察的眼睛吧?
違和感就出在這裡。
讀到萩原研二的表情,索菲亞馬上就明白了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
她馬上接著說道:“我想到諸伏提到的……那個組織裡有人擁有能夠變裝成任何人的能力的家夥……”
“所以你覺得,現在店裡的小柳哥,不是本人?”
話被點穿了。
空氣突然凝固般地沉默了幾秒。
索菲亞沉著神色,表情凝重地點了點頭:“嗯,雖然這種事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也隻有這種可能了吧?”
“那真正的小柳哥會是什麼時候被換掉的呢……”
不用多想,索菲亞很果斷就給出了答案:“昨晚。”
“昨晚?”
“嗯,就昨晚小柳哥去米花公園找貓的那段時間。”
假的真不了。
如果小柳康心很早就已經不是本人了,索菲亞不可能看不出破綻。
最後一次和小柳康心的分彆,就是昨天晚上他去尋找次郎太郎,而且,也隻能是這個機會。
證人還有一個——鬆田陣平在米花公園裡也見到了小柳康心。
會那樣為了貓咪亂鑽樹叢的,隻有小柳康心本人會乾。
所以後來回來的店裡那個……
或許就不是本人了。
尤其借著這段時間因為夜襲事件的緣故,米花公園晚上根本不會有什麼人出現,林間的監控死角又有很多。
如果對方是專業的,悄無聲息地帶走一個人,也不是什麼難事。
這麼仔細想來,索菲亞感到一陣後背發寒。
扮成小柳康心後,由知曉了次郎的死為由開始裝病,不難猜測是為了避免和索菲亞繼續過多接觸,以防被看出破綻。
況且因為貓咪而傷心然後生病的事,確實是小柳康心身上會發生的。
對方一定對小柳屋做過足夠的調查了解,否則不可能演得那麼像。
那真正的小柳康心去哪了?
好好一個大活人總不可能憑空消失。
“也許我不能再逃離那裡了……”
索菲亞歎了口氣,低低喃的一句音量很小的話。
“什麼?”
“我說我大概……要回警視廳了。”
“回搜一?”
“嗯,這件事情如果不好牽扯進更多的人,也隻能我自己回去調查了吧?以諸伏現在的處境,我還在考慮應不應該把鬆田一起拉進來,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險,所以,隻能我自己回去了吧?”
“可是小羽仁你……”
“你想說我對搜一厭惡的事嗎?已經跑出來了就不必再回去?”
“嗯。”
“我是厭惡警視廳上頭那種老派的圈層作風,不過,最初離開搜一本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萩原你。”
“誒?為了我?”
為了你。
這話聽起來像個深沉的承諾似的,聽得萩原研二滿是愕然。
見萩原研二眼睛微微睜大的驚訝反應,索菲亞也一頭霧水:“啊?我以前沒有和你說過嗎?”
“好像沒有哦,除了因為討厭圈層的束縛……”
萩原研二所知道就是索菲亞在堅持自己的步調,後者的正義之心在圈層的作派下被束縛得難受,出去之後的索菲亞,那才是她的自由。
“難道還有其他原因嗎?”
“唔……我以為我說過了的。”
索菲亞托起下巴,似乎是在回憶確認自己有沒有對萩原研二說過這件事。
幾秒過後,顯然是大腦檢索失敗,她什麼都沒想起來。
算了,就算以前沒說,現在再說一次也是一樣的。
“是因為七年前的那個案子。”
“連續爆.炸案?把我送進醫院的那個?”
“嗯,那個案子我在搜一待了四年都沒有調查到有效的線索,就想著出去之後,多少可以靠點‘那之外’的手段吧?”
關於“那之外”的手段是什麼,還要從索菲亞和犬金組不打不相識的故事說起……
極道確實掌握著一些警視廳之外情報源,這點能夠利用到,也實屬不易。
“結果如你所見,三年前我和鬆田把犯人抓了。”
“是為了我啊……”
“嗯,當然啊。”
索菲亞為了調查從“裡麵”出來,鬆田陣平為了調查正好與之相反。
但結果很好,犯人抓到了,萩原研二也行了。
“當然要為了你啊,絕對不能讓害得你重傷的家夥逍遙法外,那不是肯定的嗎!”
一番言語堅定的說辭,好似撞進了萩原研二的心,清透的嗓音就是奏在他心弦上的戀音,讓他悸動不已。
“……”
萩原研二一瞬呼吸亂了節奏,目光遊移間又撞上了索菲亞那雙冰藍色的眼瞳。
那副認真的模樣,讓女人的眼底好像有星辰在閃,一顫一顫的,就契合著他心臟搏動的頻率。
心動莫過於如此了吧?
“索菲亞……”
感慨萬千地喃出了對方的名字,但下一秒,他所有的感動都被擊了個粉碎。
索菲亞被燃起的才不是什麼戀心,而是那顆藏不住的正義之心。
女人的表情又多透出了幾分義憤填膺的忿忿,接著說得斬釘截鐵:“所以,現在我為了諸伏回去,和那個時候為了出來,也是一樣的道理!”
萩原研二恍惚了半秒,有些哭笑不得。
她這兩碗水端得可真公平。
莫名的,他居然還感到有一點失落。
有一點小小任性的念想在他的心裡叫囂,那份“為了誰”的關注,如果是他的專屬的話就好了。
談話在這裡終止,這晚誰都沒有回去。
索菲亞就靠在落地窗前的女王椅上閉目養神,萩原研二陪在她的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