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皇宮。
沈景明將宴會設在禦花園裡,在江南水災的時候,今年的永安城天氣卻比往年更熱,但這也不影響生長在花園裡這些爭奇鬥豔的品種,自有下人將它們照顧得楚楚動人——
而在亭台裡的貴人們就更不必擔心炎熱,地窖裡貯藏的冰塊被一盆盆地端上來,化成水之後還有宮人輕手輕腳地端下去換,宴席吃的還是冷席,涼水麵、鋪著冰的冷盤,還有從百越運來的新鮮荔枝,剝殼之後雪白嫩滑,好像一碰就會流出甘甜的汁液……
流水般的精致盤碟次第端上來。
沈驚瀾抵達的時候,難得見到了沈景明後宮裡的鶯鶯燕燕,芬芳的熏香和信香味道混在禦花園的花朵香味裡,朝著她席卷而來的時候,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卻是葉浮光身上的信香。
凜冽的,冰涼的,聞不到任何氣息,卻讓人想到一整個冬天的雪花。
若是她在這裡,也不知道會不會和自己一樣嫌棄這些混雜的味道。
如此想著,沈驚瀾麵上隻很不著痕跡地頓了一刹,就低頭行禮:
“微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
沈景明從貴妃身邊起來,因為先皇走得突然、他繼承大統時間也不長,為了更好地製衡朝堂裡的勢力,他連後位也能拿來當作籌碼,空懸至今,但後宮裡卻有江南係世家的四位貴妃。
朝堂均衡,後宮也要拿來當他的棋盤。
沈驚瀾的胳膊被扶住,話都還沒說完,就被沈景明拉了起來,“怎讓你出差一趟,回來更見外了?朕是讓你出門學那些家夥這些虛禮的麼?”
有他虛扶的力氣在那裡。
沈驚瀾也懶得跟他虛與委蛇,乾脆就站了起來,同時從袖子裡拿出自己寫的公文奏折,厚厚的好幾本,正想遞給沈景明,又聽他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讓扶搖過來接這幾本折子。
“說好的家宴,你帶上這些作甚?”
“好像朕是那種無情無義的暴.君,就隻懂得讓你辦差。”
說到這裡,龍袍加身的男人偏了偏腦袋,示意她看,“今兒恰是李貴妃的生辰,你這幾位皇嫂中,就數她陪在朕身邊的時間最長,你回來得正好是時候,咱們今兒就不談公事,好好把一家人的一頓飯先吃了。”
……
沈驚瀾眼眸動了動。
一家人麼?
她倒是沒有在這裡看到任何自己的家人,若是葉浮光不得帝心、以側妃的身份不準入宮也就罷了,皇叔沈澤坤為何也不在今日這皇家宴席之內?
是因為下江南之前,皇叔把身邊的親衛都給了她,不信任皇帝的舉動讓她這位二哥生氣了?
沈驚瀾如此想著,便也沒收回自己看周圍的打量,出聲問,“怎不見皇叔?”
“他前兩日與友人出門踏青,先是中暑,後又泡了趟山間冷泉水著了涼,抱恙在府中,”沈景明隨口回答,“朕昨兒才著太醫去瞧過。”
說完之後,他與她形態相似
的眼眸似笑非笑地窺向她,好像猜透了她的想法,“怎麼,你以為朕能把皇叔忘了?”
是了。
二哥做事向來是周全的,明麵上讓人抓不出什麼毛病。
曾經父皇在位時,他領戶部和禮部的差事時,在朝堂裡也是這般麵麵俱到的,隻是不知跟著他做事、一路被他提攜上來的李延霖後來在泉州采買木材時,能將事情圓得那麼滴水不漏,是否也繼承了二哥的手筆。
意識到自己才回到永安皇宮,腹中就有這麼多的對沈景明的怨言,沈驚瀾自己都愣了下。
許是這一路走來太熱了。
她想著,走過去倒了杯酒,向李貴妃遙遙舉杯,祝賀她生辰。
李貴妃是個膽子小的,是李家最寶貝的小女兒地坤,旁邊還坐著兩個男地坤貴妃,分彆是桓、王兩家送上來的兒子,此外,離皇帝最近的是最近宮裡新來的貴人,雖然位份不及這幾家煊赫,卻是沈景明最近寵幸最多的。
他連夜裡去誰宮裡,都是向前朝傳遞的訊號和氣息——
而今借了李貴妃的生辰來設家宴,就有提醒沈驚瀾不要再拿江南世家來動刀的意思,這些人於他還有用,江南水患的調查就到此為止。
但又讓一個貴人坐那麼前麵,就是在向朝中幾位權臣表示,你們家宅的那些事情,朕也已經知曉,對這事很生氣,你們有貪銀子的、家裡手腳不乾淨的,就自己看著辦吧。
李貴妃對沈驚瀾擠出個很和煦的笑,趕緊捧起麵前的杯子,起身謝過她的祝賀,然後覷著沈景明的臉色,緩緩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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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驚瀾不想再去看麵前的這些人,像其他文臣一樣靠揣測帝心過日子。
她給了折子,回到自己的席位,將視線都放在麵前宮宴的菜肴上,注意力都放在旁邊亭台裡鯉魚出水聲,還有那些花瓣被灼熱的風吹過,簌簌的拍打聲。
看見片出的果木烤鴨,還有旁邊擺的蘸料、青瓜絲、大蔥絲和麵皮薄餅映出的五彩盤,用帕子擦乾淨了手之後,沈驚瀾夾起來卷了一份,送入唇中。
味道不錯。
是很久違的永安味道,倒是可以考慮回去讓廚子也做一份,明日陪葉浮光再吃一次,以她見到這些美食就走不動路的狀況來看,應該會很喜歡這個味道的烤鴨。
然後她又去夾涼拌海蜇。
嗯,清爽怡人。
甜水涼麵。
……小狗好像還挺愛吃甜,應當也喜歡這味道,但沈驚瀾夾了兩筷子就覺得太素了,膩味。
她開始盯著荔枝看,這是稀有品,一般隻跟著百越的船直入永安,送進宮裡,後宮和其他的臣子想要,都得看皇帝賞賜。
“……王爺?”
上首的沈景明已經叫了她兩次,發覺她都在走神,隻能清了清嗓子,然後伺候在沈驚瀾旁邊的婢女就很輕地喚了她一聲。
她回過神來,望向坐在美人堆裡,俊美出塵的皇帝,“陛下何事?”
沈景明心下覺出
幾分好笑。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這個妹妹在朝堂上曆練那麼多年,
一舉一動已經學會了不動聲色,
讓他都有些看不透;但更多的時候,譬如現在,他又覺得沈驚瀾根本就不懂偽裝,喜怒形於色,喜歡誰、不喜歡誰,都表現得清清楚楚。
將親昵的“皇兄”換成了“陛下”,不就是在對他表達不滿?
是怪他不準她在江南再待些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