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已經壓下了那些彈劾她擅自闖入朝臣家中,對大臣家屬動用私.刑的折子,怎麼她反倒還對他擺起臉色來了?
……
沈景明摩挲著自己麵前剛倒完王貴妃釀的果酒杯子,是官窯那邊剛送來的成色,薄得像藍天,能向天舀下一勺晴朗,獨獨送給帝王。
他忽然出聲道,“阿瀾,聽聞你這趟去江南吃了不少苦,是不是很久沒嘗到永安的菜肴了?你看上哪道,朕將廚子送入你府中,還有這新鮮剛送來的‘掛綠’,予你府中一鬥。”
沈驚瀾回過神來,起身對他行禮道謝,“謝陛下恩典。”
“這算什麼恩典?”沈景明那雙笑起來格外親和、有些像桃花眼的漂亮眼眸朝她遙遙看來,一時間模樣同她更像,把玩著手中的薄胚青藍色酒杯,長長的指尖與杯壁反複摩挲,跟拇指戴的玉扳指一塊兒,蹭出很輕微、卻略微刺耳的聲音:“你差事辦得漂亮,又將自己照顧得很好,聽聞這一路凶險,好在你平安歸來——”
“朕可許你一事,你可有想要的?”
沈驚瀾唇瓣動了動。
一瞬間,她腦海中劃過很多的選項。
譬如,將葉浮光扶正成親王妃,或者是請他看過自己寫的奏呈,重責江南水患的相關犯案官員……
最後,她眸光微動,從案旁走出來,重新朝著沈景明的方向跪了下去,聽見自己平靜地出聲,“臣請查閱‘燕城之戰’的所有卷宗。”
話音才落——
花園亭台裡所有的聲音都停了。
無論是正在夾菜的妃子,還是準備互相碰杯的,起來給皇帝敬酒、說些喜慶話刷好感的,這時候有的拿袖子擋住臉低頭,有些則是挪開了視線,假裝開始對花園地磚感興趣。
四周侍立的宮人跟著嘩啦啦地跪了一地。
這就是沈景明說過的,不準任何人再提那場戰爭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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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的氣氛蔓延開來。
沈景明將手裡的杯子“篤”地一聲,按在了石桌上,看見上麵出現的裂紋,收起了麵上的笑意,龍涎味道的厚重信香漂浮在空氣中,幾乎將花園裡盛開的鶯鶯燕燕都壓得從花枝上低下腦袋,也臣服於他的天子威勢。
他很想直接罵沈驚瀾,為什麼總是如此,從小到大,不論對她多好,她眼裡都始終隻看得到自己的東西,不曾思考過彆人的處境。
爹疼她,娘也愛她,大哥想著她,他這個做二哥的也讓著她,然後呢?
她可曾為家裡人想過?
當年慫恿還是燕王的
父親起事時,
就是要拿那些跟他們家沒有任何關係的庶民作為理由,
什麼黎民疾苦、百姓水深火熱,難道自己家人的命就不是命?若不是沈驚瀾的話讓一些探子聽了,預備上報朝廷,沈家不會那麼快出兵,他們完全就是被自己家的人逼著造.反。
後來她身為地坤,不肯替燕王聯姻籠絡其他勢力,偏要自己去參軍,初嘗敗仗,爹就迫不及待將親衛給她,以至於後來的戰場上受了舊傷,一直不好,即便是成了大宗的開朝皇帝,也是落了病根,受到大哥景王去世的消息所激,早早就走了。
現在呢?
她現在甚至都不是為了活人——
她要為了那些已經死在燕城裡的冤魂,讓他的朝堂四分五裂!
沈景明呼吸很重,胸口起伏許久,麵上都出現幾分薄薄的紅,卻是怒的,過了許久,才按捺下情緒,出聲道,“你倒是一直惦記著我朝與大衹的血恨,這很好,不過朕聽聞你此下江南,側妃失蹤了一段時間,那些天她與大衹人待在一塊,你可有審過她?”
沈驚瀾睫毛微微動了動。
她緩緩掀起眼簾,同不遠處坐在上首的皇兄對上視線。
四目相對,花園裡的風吹過來,帶的再不是百花的柔和芳香,儘成殺花之肅殺氣。
沈景明定定地看著她,“朕早說過,葉氏門楣不堪與皇族相配,朕會給你在永安挑更好的正妃,你若不喜江南世家,西北、關隴、蜀地,皆可任你選。”
明明更強勢的是他。
可是跪在地上的那道身影卻如同蒼鬆勁竹,好像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壓倒,這讓他覺出一股暴躁。
她喉嚨動了動,很久,有些沙啞地出聲問,“臣請查當年卷宗,得先交出夫人,陛下可是此意?”
沈景明直接把手邊的杯子朝著她砸了過去,與她麵頰擦過,直直綻在她身後地上,碎片落得到處都是。
“放肆!”
……
一場家宴,水深火熱的氣氛讓前來的妃嬪都在心中叫苦不迭。
尤其是李貴妃——
她覺得自己家真的跟岐王八字不合。
父兄都跟她有仇,現在連她的生辰,岐王也這般不給陛下和她麵子,這讓她以後怎麼在後宮裡待?以後她是不是都不必過生辰了,因為隻要想到這個日子,想到這件事,陛下就會遷怒她生的不是時候。
她緊攥著袖子,眼中帶著幾分怨懟,卻不敢抬頭。
而這兩位沈家兄妹的對峙還未結束。
“沈驚瀾,你是不是以為朕不敢拿你如何?”沈景明也沒有任何再用膳的胃口,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冷冷睨著跪在那裡的女人。
沈驚瀾眼睫很輕地動了動。
明明承受帝王之怒的人是她,可她現在卻有些走神。
好像想起來很久以前的事情。
其實那件事她一直都沒有忘,她覺得沈景明應該也沒有忘,雖然對他們來說遠得都像是上輩子了——
“二哥。”
她陡然開口,叫了一聲沈景明很久很久都沒聽到的稱呼,然後緩緩道:
“那年冬天我掉進王府偏僻花園的冰窟窿裡,附近沒有任何下人路過,隻有你為了找父王的舊書房,翻進來看見,跳下去救了我,否則我早死在了那裡。”而沈景明更是因為那次落水,凍壞了骨頭,導致他在沈家的三兄妹裡,愈發靠近文學,而不是觸碰刀槍。
或許是最近跟她的小王妃呆久了,她居然也想問這樣的話語:
“而今,你可後悔?”
他是不是也曾恨過,若非救她,他也可以像沈家每個頂天立地的乾元,在戰場上名動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