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被人跟蹤,怎麼辦?
喬伊眉心一跳。她下意識抬手,在觸到柔軟的蕾絲頭紗時猛然驚醒。
冷靜,彆表現異樣。
你不是流亡海外的西班牙女王伊莎貝拉二世的女兒,也不是見識過21世紀反詐騙宣傳的大學生。你隻是生活在巴塞羅那的十九歲女孩喬伊,而且什麼都沒發現。
少女靈巧的手指掠過潔白的曼媞拉頭紗,順勢將一縷飄起的鬢發捋到耳後,俏皮又自然,仿佛對危險一無所知的小鹿。
“小心,親愛的!”迷人的小鹿輕盈踮腳,靈敏地避開糊了一臉玫瑰巧克力醬還埋頭瘋跑差點一頭撞到她身上的小男孩,拎起冰藍色塔夫綢的裙角,繞過一束不知被哪位失魂落魄的求愛者隨意丟棄的紅玫瑰花束,不經意般偏頭瞥了一眼幾十米外那個鬼魅般的黑色身影。
那人迅速低下頭,饒有興趣地觀賞起一頭角上掛著玫瑰花環的綿羊。
喬伊嘴角抽了抽。
“親愛的,我選好了。要這一束!”她側身讓開一對手挽手在玫瑰攤前俯身的情侶,“哦,阿馬德奧一世又宣布退位了!女王才退位兩年,馬德裡還真是沒完沒了。”
又雙叒退位一個?喬伊暗暗撇嘴,大約是被卡洛斯一派流亡貴族動不動發起的暗殺嚇怕了。意大利人果然不靠譜。
“噢!”該死,她不小心撞到了人。“請原諒。”
“請原諒我才是。聖喬治節快樂!”笑嗬嗬的矮胖攤主轉過身來,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來,“美麗的小姐,來一支玫瑰花嗎?”
玫瑰攤剛布置好,四層稻草架子上插滿了新鮮的玫瑰。各色嬌嫩花瓣上點綴著星辰似的露珠,傍晚的和風送來芬芳撲鼻的甜美香氣。
“謝謝,聖喬治節快樂。很抱歉我沒有錢。”少女的聲音和含苞待放的玫瑰一樣甜美,任誰也聽不出她的敷衍。但她確實心不在焉,麵紗下尋覓的目光微冷,直到接觸到玫瑰攤後不遠處咖啡館的窗戶,忽然一亮。
“沒關係。美麗的女孩子在聖喬治節這一天總該收到一枝玫瑰的,我能有這個榮幸麼?”
於是,片刻之後的喬伊站在窗戶前,背在身後的手裡拿著一枝嬌豔欲滴的紅色法蘭西。
現在,她看起來就是一個獨自逛集市的少女,經過街邊鏡子般明晰的窗戶,忍不住停下來欣賞自己的倩影。對於一個美貌的膚淺女孩來說,還有比這更自然的反應嗎?
喬伊微微調整了下角度,目光半分沒有在玻璃中的明媚少女身上停留,不動聲色地打量背後熙熙攘攘的貓尾巷。
沿著小巷再走上幾十米,便會到達熱鬨非凡的阿拉貢廣場。以廣場為中心,向四麵八方延伸出來的街巷裡滿是玫瑰攤與書攤的集市。花香甜美得令人迷醉。
哦,這本該是多麼美好的節日集市,如果沒有那個此刻裝作在看玫瑰花銅餐具的陰沉黑衣男人的話。他的帽簷壓得很低,心不在焉地抓著有鋸齒的那一頭拿起了一把叉子,狀似無意地暼向這邊。
大概是她那“好舅舅”唐·卡洛斯的手筆,畢竟暗殺有種扭曲的美感,正合他的惡趣味。
喬伊想想馬德裡王室那筆爛賬,有些頭疼。
1868年,西班牙爆發了光榮革命——雖然這革命一點也不光榮。軍方把女王伊莎貝拉二世領導的王室給趕下了台,又找了個意大利傀儡來做國王。至於喜歡暗殺的唐·卡洛斯,那是女王舅舅卡洛斯五世的兒子。卡洛斯五世當年不服哥哥的女兒登基,發起過叛亂;如今女王被趕下台了,他兒子卡洛斯又忍不住出來騷擾這個被拉出來墊背的意大利倒黴蛋,聽說還有一支力量在北部扶持孫子卡洛斯。
哦,卡洛斯這名字是鑲金嗎?當寶似的代代相傳。見著一位卡洛斯,倒是可以理直氣壯地罵人:“你全家都是卡洛斯!”
昨天白天,喬伊還是個努力肝大五畢業設計的建築係學生。結果爆肝的深夜之後,她再一睜眼,就成了伊莎貝拉二世的二女兒喬伊·羅莎·斯黛拉諾·德·波旁。
——喬伊憑著這位小公主的記憶,一晚上終於把自己的名字給讀熟了。羅莎Rosa就是西班牙語的玫瑰,因此親人們都親昵地叫她小玫瑰。
當時,這位從小嬌生慣養的玫瑰公主剛從國外偷偷返回巴塞羅那——因為和母親走散,在國外把錢都給揮霍沒了,這才想起自己在這座加泰羅尼亞城市裡一點微薄資產。
這讓喬伊不得不苦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不,苦讀五年的工學學士學位沒了。沒錢。她初來乍到,隻不過想在城裡轉轉尋找商機,結果還可能沒命。
她又不是王儲,怎麼就被盯上了?
她眯起眼,細細計算黑衣男人的位置。他站在貓尾巷與阿拉貢廣場的交彙處,就像把守著地獄大門的惡犬。
她若有所思。顯然,那位先生暫時還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製造血案。
大約是因為他還有著該死的自信,覺得要暗殺一個在王室嬌寵長大的落魄公主輕而易舉,不必鬨上第二天的報紙頭條,砸了自己引以為豪的飯碗。
但如果殺手先生知道,她已經發現他了呢?
喬伊又裝作陶醉地撥弄了一下雪白頸間的藍色波點綢巾,心裡飛快地盤算著自己的退路。
不能往外走,越走人越少,那樣正中跟蹤者下懷,危險性太大。
往人多的廣場走?按理說那樣有更大把握甩掉他,但也意味著主動走向對自己舉起屠刀的人。假如是資深的殺手,在混亂的人群中隻需要一把短匕,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切斷少女纖細脖頸下柔軟新鮮的動脈。
她有些舉棋不定。
正在這時,倒影裡藍灰色的透明世界忽然泛起了漣漪。喬伊疑惑地眨了眨眼。
“哢噠”一聲,麵前的窗戶打開了,目瞪口呆的她一眼望進了一雙淺藍色的眸子,一瞬間仿佛墜入了冰湖深處。
她猛然反應過來,尷尬得迅速垂下眼。
你對著鏡子臭美,結果裝飾了彆人的窗子。還有比這更社死的事情嗎?
清冽的嗓音響起,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揶揄:“很抱歉,小姐。相比你的美貌,你照鏡子的時間恐怕太久了點。”
喬伊:“……”很好,她現在知道了,確實有。
那聲音有少年的清潤質感,卻又隱約透出一絲沉靜的喑啞磁性,讓人忍不住想起剛才驚鴻一瞥的淺藍色眸子,兩者同樣令人驚豔。
可那又怎麼樣?刻薄又毒舌的家夥,沒追過女孩子吧?
一瞬間的惱火驅散了心頭的恐慌,喬伊刷的一個眼風剜過去。
隔著幾條迎風搖曳的常春藤,栗棕色卷發淩亂的蒼白少年站在窗子裡,看起來大約二十出頭。他一手拿著炭筆,一臉理所當然的平靜,仿佛那樣無禮的一句開場白也理應得到她的回應。
少年的臉頰上不小心蹭了一道玫瑰紅的顏料,襯得陽光下的麵容白得近乎透明。淺藍色的眼睛在金燦燦的陽光下折射出璀璨的藍綠色光芒,虹膜上細密交織的深邃紋理讓人聯想到沉沒在冰湖深處的化石。
雖然有點丟臉,但喬伊不得不承認,少年的美貌讓她出了一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