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對費爾南德斯小姐有幾分好感的紳士們微微帶著擔憂瞥了她一眼,卻見她臉上依然帶著淡定得體的微笑,甚至饒有興致地看了過去,仿佛根本沒聽懂德莫男爵夫人話裡不懷好意的暗示。
幾位女士搖著畫扇笑成一團:“您說的太對了,夫人!比如說,看看弗朗西斯哥·戈雅的畫,品鑒不同種類的香水,或是鑒賞東方的精美瓷器。那才叫品味!”
“我敢說,加泰羅尼亞沒有人比您更懂華麗神秘的東方藝術品了。您剛才對這隻瓷瓶的鑒賞,真是讓我受益匪淺。”
“哦?那真是太厲害了。”被含沙射影的那位小姐表現出了天真近乎愚蠢的驚訝與歆羨,“夫人很了解中國瓷器嗎?那可真是高雅的愛好。能冒昧請您與我們大家分享一下嗎?”
德莫夫人顯然對這句恭維十分受用,“我平常從不愛出風頭,但今天,我不介意為你,親愛的小姐,再講一遍。畢竟我深知,品味高雅的淑女也應有善良的心地,應該向沒有條件了解相關知識的人們普及美學修養,並把這作為自己的社會責任。”
她優雅地用畫扇一指長桌中央擺放的精美瓷瓶,“這隻青花瓷瓶來自遙遠的東方,本身就足以說明其高超的技藝和昂貴的價值。但還不僅如此。上麵繪製的圖案並不是常見的重複花紋,而是一朵還沒開的睡蓮。睡蓮寓意平靜與優雅,請各位看看,這朵花苞是多麼嫻靜、多麼純潔!我必須說,在追尋內心平靜美好的哲學上,東方人還是很有建樹的。”
多麼精妙的鑒賞!眾人都嘖嘖讚歎。德莫夫人沉浸在四麵八方的誇讚中飄飄欲仙,不忘向差點動搖了她在這個團體中威信的外來者投去一個高貴而憐憫的目光。
來自小家小戶卻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些女孩子還是值得同情的。畢竟,她並不擁有自己所擁有的得天獨厚的背景。
“夫人,旁邊這兩列字寫的是什麼呢?它們可占了一半的畫麵。”約瑟夫湊上前去,好奇地追問道。
德莫夫人一愣,忽然感覺到威信再一次被挑戰了——他說的沒錯,那些奇形怪狀的神秘東方文字占了畫麵的很大比重。不懂這些字是什麼意思,怎麼能說自己讀懂了整個瓷瓶的美學內涵呢?
她清清嗓子,“這是一句名言,是幾千年前中國的哲人讚歎睡蓮何其優雅、純淨、美麗。”
哦——眾人恍然大悟。
一個清甜悅耳的聲音忽然響起:“可是夫人,這畫的難道不是荷花嗎?”竟是那位費爾南德斯小姐。
多麼無禮!德莫夫人臉色一冷,正要發作,約瑟夫已經搶先發問了:“咦?費爾南德斯小姐,荷花和蓮花有什麼區彆?”
喬伊有些害羞似的看了看四周,甜軟的聲音低了幾分:“我聽說,荷花花瓣寬大,而蓮花則長得尖尖的。此外,荷花與荷葉會長到水麵以上,而睡蓮的花與葉則漂浮在水麵。”
真的嗎?眾人都細細觀察起來。約瑟夫最先叫出聲:“真的!你連這都知道?真厲害!”
所有人都看見了,瓷瓶上水中的花朵果然如她所說。難道德莫夫人真的說錯了?
德莫夫人臉色難看得厲害,指甲隔著雪白的手套,都把手心摳疼了。
旁邊一個臉色異常蒼白的乾瘦女人尖利地笑了一聲:“嗬!小姐,你說是就是了?不知是哪裡的風俗,讓女孩子不噴香水、主動跟男人搭話,還為了當眾出風頭胡編亂造!”
約瑟夫眉頭一皺。他正要開口,卻被喬伊拉了拉衣擺。他疑惑地轉過頭。
黑發少女像害怕似的,聲音更小了:“當然,畢竟荷花和蓮花也都是從東方傳來的,我其實也不過是剛巧聽說過一點罷了。不過讓我確定這一點的,其實是那上麵的中文字。”
約瑟夫瞪圓了眼睛:“你竟然還懂中文!真是令人驚歎。這句話說的是什麼?”
德莫夫人插不上話,氣得臉開始漲紅,可眾人都被吊起了胃口,連連追問:“費爾南德斯小姐,請您快為我們講一講!”
喬伊覺得有些滑稽,這就是捧哏的作用嗎?
她使勁忍住笑,佯作膽怯:“慚愧,隻是為了鑒賞東方藝術品,隨便學了一點。這句話其實是一句詩。”
“各位請看,這朵荷花含苞待放,上麵停了一隻小蜻蜓。周圍都是溫柔搖曳的荷葉,底下則是水波。”
“沒錯沒錯。所以呢?”
“這是中國大概七百多年前一位詩人寫的,和畫麵完全貼合:‘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其實這是一首詩的後半部分,這首詩原本寫的是樹蔭下的小荷塘,不過後來也被人們用來形容有才華的年輕人剛剛出現就能夠嶄露頭角了。”
原來如此!眾人再次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隨即,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什麼,看向同一個方向,神色精彩紛呈。
“費爾南德斯小姐。”德莫夫人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一字一頓仿佛在咬牙切齒,“你年紀輕,想出風頭,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該胡說八道。”
眾人替小姑娘捏了把汗。
男爵夫人生氣了,後果很嚴重。而且她說的也很有道理,大家又不懂中文,誰知道這位年輕小姐是不是為了炫耀,隨便胡謅的呢?
“剛才那麼熱鬨,怎麼突然就安靜下來了?”正在尷尬之中,一個爽朗的青年男子聲音忽然從樓梯邊傳來。
約瑟夫長出一口氣,大笑起來:“歐瑟比,我們在討論你家的花瓶上這句詩是什麼意思。你不是會中文嗎?給我們翻譯翻譯唄。”
年紀輕輕便承襲了爵位的歐瑟比·古埃爾看起來一頭霧水的樣子。他噔噔噔下了樓梯,走到那隻花瓶前,撓撓頭:“呃,約瑟夫,說實話,我的中文也就是能騙騙你的程度。”
約瑟夫拍了下伯爵的後背:“彆廢話了,快說!”
“好吧,我大概能辨認出一些。賣給我的商人也解釋過,這似乎是中國很有名的一句古詩,大概好像是說,荷花——哦你們見過荷花嗎?歐洲比較少,不過中國比較多,長得有點像睡蓮……一朵小荷花,唔,有個尖尖的角?蜻蜓飛來,停在它的頭上。”
“Bravo!”約瑟夫轉頭看向喬伊,率先鼓起了掌,“費爾南德斯小姐,我得說,你就是我們巴塞羅那的小荷花呢!”
“年紀這麼輕的小姐,竟懂得這麼多!真是造物主的奇跡。”眾人此時也都忍不住開始鼓掌喝彩。唯有毫不知情的伯爵先生滿臉問號。
巴塞羅那的小荷花?!
對不起,我知道您是誇獎,可是真的有點好笑。
喬伊憋笑憋得快不行了,隻好低下頭,一副淑女麵對讚揚十分恰當的害羞模樣。
歐瑟比後知後覺地轉過頭來,看到含羞帶怯的少女,驟然吸了口冷氣。“哦對了,真是不好意思!是我這個做主人的失禮了。”
他一步走到喬伊麵前,對她優雅地欠身,伸出一隻手:“抱歉剛才失陪了,費爾南德斯小姐。您能來我府上,我真是無比的榮幸!聽說您剛來巴塞羅那?您覺得這座城市怎麼樣,和瓦倫西亞比起來,是不是舒適多了?”
喬伊禮貌地讓他行完了吻手禮,微笑道:“是的。巴塞羅那真是座可愛的城市。”城市可愛,人更可愛。
眾人都驚訝地睜大了眼。這位小姐怎會受到伯爵先生這樣的禮遇,難道她並不是來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家族?
“很榮幸向大家介紹喬伊·瓦萊娜·德·費爾南德斯小姐,瓦倫西亞的費爾南德斯公爵之女。”
作者有話要說:喬伊: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
巴塞羅那人不是山羊那句話引自現實中巴塞羅那人對古埃爾公園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