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茶出奇跡(1 / 2)

針對羅德裡格斯侵權生產的訴狀提交後,這件事在巴塞羅那的上流圈子裡頗鬨出了一點動靜。

其實,回形針這東西誰先生產、誰後生產,一目了然。大多數人沒有專門關注,還以為幾家生產商彼此之間是有關係的——因為巴塞羅那作為一個曆史悠久的商業城市,確實在法律貫徹商業秩序這一點上堪稱典範。

加泰羅尼亞幾乎總是自成一個小圈子,之前從未出現過有人專門跑到馬德裡去注冊專利的情況。

因此,被抓個正著的羅德裡格斯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挺倒黴——他在市政廳消息靈通,是真的以為喬伊因為心疼那點專利費就沒有注冊專利,還以為自己能撿個大便宜。

如果他知道喬伊其實已經擁有了專利,那絕對是萬萬不敢在這個小圈子裡乾這種事的。大家都是乘著工業和商業的東風發家的人,這種破壞規矩的事幾乎必定會被發現,從此壞了一個人的名聲——

正如一句諺語所說,一個破產的商人仍有東山再起的希望,但一個因不正當競爭而名聲掃地的商人注定萬劫不複。

至於後來有心術不正的商業鬼才發現這個時間差可以反向利用,有意引誘彆人來生產自己已在外地注冊專利的產品,以此釣魚式訴訟獲利,那都是後話了。

在這一年的夏天,巴塞羅那上流社會的人們熟悉了一個名字——喬伊·費爾南德斯。

這位公爵之女在嚴苛法律的庇護下,成為了今夏的幸運女神。

因為她不僅在回形針的生意上大賺一筆,還即將從彆人的回形針生意上大賺一筆。大家都在嘖嘖讚歎她的好運氣,同時也有一些微妙的情緒在滋長。

南方公爵的女兒。外來者。專利注冊在馬德裡——那個加泰羅尼亞人一向不太服氣的南方首都。嗬,南方人!

然而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這位小姐最近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窮光蛋,正在為生計拚命奔波。

因為喬伊早就屬意安東尼奧做自己房子改建的工程師,而他現在還在忙伯爵家屋頂的建造,所以被潑漆的房子暫未開始修繕,喬伊還是住在安東尼奧的工作室旁邊。

同時,她無視阿方索的抗議,給他租了另一條街上的房子——她現在見到阿方索就忍不住血壓升高,覺得在清完茶葉庫存之前,少見麵有利於她的身心健康。

畢竟,她發現自己又開始瘋狂掉頭發了。

“艾達,我晚上不喝茶了。改喝牛奶。”喬伊頂著兩隻黑眼圈對艾達說。

根本不需要把咖.啡.因喝進肚子裡,聽到“茶葉”這個詞就足以讓她失眠。

“沒問題!”艾達喜滋滋道,“正好最近仲夏節將近,是牛奶一年中最便宜的季節。這樣可以省好些錢呢!您可真是聰明。”

喬伊:“……”看來,她的窮連傭人們都瞞不住了。

趕鴨子上架地推出產品的壓力實在很大。她奔波於聯係商家和分裝茶包的工作坊之間,還拉上約瑟夫一起推銷茶包。

茶葉的品種是她專門挑選過的,口味最優質,價格也適中。按照她前世的經驗,茶包主打旅行途中舒適的喝茶享受,餐廳也可以借此免去人工泡茶的工作量。可惜效果並不太好,訂購商家寥寥。

這天傍晚回到公寓,她趁著難得的空閒,準備到隔壁安東尼奧的工作室晃蕩一圈。

最近她時不時會去一趟,美其名曰關心生活,其實更像是精神甲方監工,免得某個沒把自己職業生涯當回事的家夥把增加支柱的時間拖過市政廳給的最後期限。

安東尼奧已經好幾天足不出戶了。

喬伊來到工作室時,紫牙烏正在淩亂的工作台上嗅來嗅去,十分好奇。

它住進喬伊的新公寓才幾天,很快就已經摸清楚了主人常來的這個工作室,對這個到處都能鑽洞的小天地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經常自己來串門。

喬伊伸出手撓了撓紫牙烏的下巴,聽著它“咕嚕”了幾聲。

“你不是在設計立柱嗎?為什麼還要研究海螺?”看著那張環形工作台上堆的各色海螺和亂七八糟的樹枝,她滿頭問號。這是什麼新型摸魚法嗎?摸海螺?

“如果就是簡單的筆直立柱,就是一個敗筆。和屋頂根本不搭。”

“嗯。”所以?

“我現在的構想,是設計成樹的模樣。樹椏藏在蛋糕頂懸空的空間裡麵。這樣,遠看是糖果屋的蛋糕頂,支撐物是蠟燭;而走到陽台上仰頭看這些立柱和屋簷組成的空間,就像是走進了一片小森林。”

啊,森林一樣的立柱。

那不是聖家族教堂立柱設計的理念嗎?

喬伊想起自己當初走進聖家族教堂,抬起頭來的那一瞬間。

就像是看到了神跡。

陰差陽錯,自己居然有幸能提前看到這一設計的誕生。

“挺不錯的。所以和海螺有什麼關係?”雖然十分感慨,但喬伊的疑問絲毫沒有得到解答。

安東尼奧停下筆,皺著眉頭用筆尖在一根樹枝上點了點,“我發現,樹枝分岔出細枝的形狀和樹枝相對於樹乾的形狀很相似。就像是一種縮小版的循環。我昨天到海邊散步,突然看到了海螺的螺紋,發現它也具有這樣的特征。仿佛是一種自然界無處不在的法則。但這種規律……我還沒有研究清楚。”

哦,分形幾何學啊。

這個時代還未興起的學科。

喬伊拿起一隻炭筆,隨手扯過來一張紙:“的確,樹枝、海螺、雪花甚至人體結構等等,都有這樣的規律——無限複雜的自相似結構。”

“自相似!”安東尼奧眼前一亮,“我懂了。迭代。”

喬伊默默放下筆。好的,他又懂了。

反正她當初也隻是出於興趣看了些相關資料,其實對分形幾何學懂得並不多。那麼,接下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喬伊,我發現你什麼都知道。”少年忽然抬起頭,探究地看了喬伊一眼。

喬伊心頭一跳。自己是不是泄露的太多了?

這個時代的女孩子基本就是從家庭教師那裡學學鋼琴、畫畫和鉤織,培養的目標都是成為賢淑優雅的妻子和母親。

她在心裡戒備起來,他想問什麼?

“你上過學嗎?——你們學校的老師一定很厲害。”安東尼奧驚歎道。

啊。喬伊有點想笑,那確實是很厲害。

畢竟,我們的老師裡有麥克斯韋、薛定諤、普朗克等等大人物。還有你。

“小姐!小姐!”艾達驚慌的聲音突然從外麵傳來。

喬伊現在聽到她的尖叫就下意識發慌。她已經很多次試圖告訴艾達遇事彆慌,正常說話她也聽得見,但女仆小姐總是難以改掉這個習慣。

就連紫牙烏都抬起頭,不滿地衝著門外“喵”了一聲。

“又怎麼了?”她提高聲音問道。

“伯爵府的仲夏夜舞會!您遲到了!”

喬伊:“……艾達,雖然遲到不是美德,但也確實不值得大驚小怪。”

她問安東尼奧:“你真的不去嗎?伯爵也邀請了你。”

“不想去。我對立柱的樣式有些靈感了,不能被打斷。”

啊,真幸福。不想去就可以不去。喬伊突然覺得搞技術也挺好的——應酬隨心所欲。

不像她,哪怕最近去的社交場合太多已經犯了社交恐懼症,但為了生計,還是得硬著頭皮去舞會上找茶包的買家。

“行吧,那你繼續忙,不打擾你了。”

那一抹湖藍色的倩影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工作室再度被一片安靜籠罩。

“喵——”

紫牙烏拖長了聲調,柔柔叫了一聲。

安東尼奧轉過頭,一人一貓對視了片刻。

然後,他試著伸出去,回憶著喬伊的樣子撓了撓紫牙烏的下巴。

貓咪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兩隻小耳朵往後抖了抖。接著,它十分自然地爬到了少年的肩頭。

這樣就沒法工作了。安東尼奧想了想,伸手到一大堆層層疊疊的畫夾中,準確無誤地抽出其中一個來。

打開畫夾,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肖像畫。閃光的藍裙子,烏檀木般的長發,雪白的麵紗。

底下還有幾張紙,但他並沒有再去翻開。

少年坐在環形工作台的中央,看著這幅肖像有些出神,拿著炭筆的右手下意識地開始轉筆。動作十分流暢,一看就知道是老手。

他想起剛才造訪的那位不速之客。

一臉陰沉的小少年毫不客氣地坐在屋子裡唯一的沙發上,上下打量他和他的屋子。那目光莫名得讓安東尼奧感覺自己像是一幅畫——而眼前這位過分年輕的名畫鑒賞家在檢查自己是不是一幅贗品。

雖然黑發少年身後的兩個大漢身材魁梧,有著極強的壓迫感,但安東尼奧並不害怕。

他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仇人,也並非腰纏萬貫讓人眼紅的富豪。

他隻是默默想起自己曾經答應過喬伊,不會讓彆人來他的工作室。

嗯,還是瞞著她好了。

“安東尼奧·高迪,是麼?”少年冷冷問道。

安東尼奧點點頭,“建築師。你是?”

“喬伊是我姐姐。我是阿隆索。”這是姐姐特彆交代讓他用的化名。

哦,明白了。安東尼奧輕鬆地想道,那應該不算“彆人”。

她的弟弟麼?那麼就是……他在心裡笑了笑。

“聽說你是喬伊的建築師?”

“是的。”雖然還沒開始。而且她也不打算給他錢。

“你還住進了她的房子?”

安東尼奧開始覺得,這對話似乎有哪裡怪怪的。

他想了想,微笑起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呢?”

小少年顯然被他的反問氣到了:“你憑什麼不告訴我?她可是我姐姐!”

安東尼奧聳聳肩:“我也有兄弟姐妹。但我從不會關注誰住進了他們的房子。”

小少年被噎了噎,一副十分憤怒又無處發作的模樣。

他不說話,安東尼奧便神態自若地繼續研究樹枝分岔的角度和比例,隻把他當空氣。

好半晌,少年陰沉地憋出一句:“高迪先生,我有辦法可以查出你的所有信息——所有黑曆史。所以,彆跟我耍花招。彆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安東尼奧手上筆不停,語氣甚至有一點愉悅:“說說看?”

少年被激怒了。

他霍地站起身,雙手撐在他的環形工作台前:“都是男人,你那點心思還需要說出來麼!”

他湊到安東尼奧麵前,一字一頓地發狠道:“我警告你,認清自己的身份。既然是建築師,蓋房子就老老實實蓋房子。你要敢對我姐有什麼非分之想,有你好看!”

安東尼奧有些好笑地看著眼前沒有比工作台高很多的“男人”,好心提醒道:“變聲期不要大吼大叫,不然等你長大成人,會後悔的。”

隔壁的弗朗西斯科就是青春期的時候喝酒抽煙整日嘶吼著唱歌,結果之後成了一副沙啞的煙嗓。

就在少年要惱羞成怒之時,遠處的鐘聲響了。

當當當,驚飛一大片白鴿。

少年臉色一變,“算了,不和你一般見識。我得走了。以後還會見麵的。記住我的話!”

他急匆匆地出門去,又急匆匆地折返回來,丟下一句:“還有,不許告訴我姐我來找過你!”

奇怪的少年像一陣風一樣消失了。

安東尼奧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覺得這個小男孩有點意思。

那種感覺很難說明,但作為一個建築師,他本能的覺得,如果把身體和靈魂比作房子和住客,這座房子和裡麵住的人不搭調。

就像是一座外麵閃著陰森寒光的鋼鐵堡壘,裡麵住的卻是一個喜歡在半夜坐在屋頂上,抱著枕頭看星星的小王子。

喬伊和她的弟弟都是很有意思的人。

至於“非分之想”……?

他咂摸了一下這個表述,有些好笑地伸手隨意畫幾筆,一個插著腰,氣勢十足的少女倩影躍然紙上。

喬伊當然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孩子。美貌、魄力、智慧、見識,每一項都讓她在這個時代的貴族少女中顯得與眾不同。

除了盯著他不讓他摸魚的強度比真正的客戶古埃爾伯爵還嚴苛,其他都無可挑剔。

至於她身上的秘密?每個人都有秘密,這是他們獨一無二的特征。與他和他的設計無關的東西,安東尼奧向來不在意。

所以,這是一個非常令人愉快的甲方夥伴。哪怕她並不準備付自己設計費。

——當然幸運的是,這筆錢現在能從說話算話的達尼先生口袋裡掏一部分了。他可以設計一扇很貴重的門。

傍晚濕潤清涼的風吹動了窗簾,一朵小小的紫藤蘿打著旋兒落在他的桌上,就像是來做最後的告彆。

紫藤蘿的花期就要過了,淡紫色的花瓣已薄得近乎透明。安東尼奧撚起這朵花,對著陽光看了看它花瓣上細密的脈絡,不知怎麼忽然想起另一種淡紫色的花。

番紅花。

記憶中的一角飄散出來,他曾經跌倒在番紅花叢裡,淡紫色的花瓣簌簌飛揚,落了一身。

指尖忽然被燙了一般蜷縮一下。

似乎殘留著一個女孩身上的溫度。

淡紫色的花瓣在回溯的記憶中漫天飛舞,一個披著燦爛陽光的女孩跌進他懷裡,就像是抱住了地中海畔的春天。

……

另一邊,剛被乙方在心裡誇讚過的甲方爸爸喬伊在熱鬨的舞會上,卻笑不出來了。

她發現,茶包是真的賣不出去。

當她優雅地為聚在身邊的幾位賓客示範完茶包方便快捷的使用方式後,大家都十分捧場地讚揚了幾句,“多麼奇妙的發明!”“神奇極了!”

但是沒有人想買。

到最後,喬伊不得不腆著臉直接問:“難道各位都不想擁有這麼方便的茶包嗎?出門旅行帶著,隻需要一個杯子、一點熱水、幾分鐘,就可以得到一杯熱騰騰的茶了。各位名下如有餐飲行業,餐廳和咖啡館裡也可以配置上這樣的茶包,這樣可以提高後廚的效率。”

求生欲擴展了她的舒適圈。此刻的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十九世紀歐洲上流社會版本的線下微商。

一位小姐扭捏說:“我不出門啦。”

一位紳士麵露難色:“呃,其實我不太愛喝茶。我太太也不喝。”

另一位夫人麵露疑惑地揮了揮扇子:“雖然是很方便,但我平時有傭人煮茶,又不會自己動手。既然我給傭人發工資,那麼我想喝茶的時候,就算麻煩一點,那不也是他們該做的嗎?”

擁有好幾家飯店的馬丁先生給出了充足的理由:“餐廳本來就是注重優雅享受的地方。大家比拚的都是美味的食物和舒適的服務,能把茶泡得快一點又有什麼用呢?食客們願意等,泡的茶更香才是我需要的。——何況喝茶的人並不多。”

“費爾南德斯小姐!原來你在這兒呀!”一道誇張的女聲響起,“我還沒來得及恭喜你呢。”

德莫夫人梳得高高的發髻上裝飾著染成亮粉色的鴕鳥毛,配上一身墊高了胸脯的桃粉色絲光綢裙,讓她看起來像一隻亮閃閃的粉色鴕鳥。

“聽說你要從羅德裡格斯的專利權官司裡賺一大筆了。真是幸運的姑娘啊!”她的聲音很有穿透力,一下子引得很多人看了過來。

喬伊是真不想見到她。

第一次參加伯爵的舞會,德莫男爵夫人挑釁自己反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但在知道喬伊其實是公爵之女後,她像是神奇地完全遺忘了當時的那段記憶,每次喬伊出現在舞會上,都要湊到她跟前來說幾句。

德莫夫人一直表現得很熱情,但喬伊就是隱約覺得,她其實巴不得自己什麼時候一步踏錯,成為所有人的笑柄。

比如,當初安東尼奧的建築師資格被吊銷,第二天晚上,她就當著許多人的麵來向自己表示極儘誇張的遺憾之情,讓所有人都知道,那位讓伯爵先生淪為大家飯後談資的囂張年輕建築師,正是她推薦給伯爵的在校學生。

再比如此刻。

德莫夫人頭上的鴕鳥毛一晃一晃,“果然隻有幸運女神眷顧的人才敢如此大手筆,一口氣買下全城的茶葉。”

效果立竿見影。立刻有人驚訝地脫口而出:“原來是費爾南德斯小姐買下了全城的茶葉嗎?我之前還在想到底是哪位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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