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的小提琴神童第一次見到那位小殿下,是1854年的夏天。
那個夏天,皇家莊園裡的向日葵開得絢爛無比,仿佛太陽神後悔拒絕了普羅米修斯,把金色火種灑遍人間。
小薩拉薩蒂原本該為女王和她的丈夫以及兩位公主演奏,但演出開始前卻發生了一點小插曲——年僅幾個月大的小公主開始旁若無人地嚎啕大哭,誰哄也止不住。
“她好煩人哦。”三歲的大公主伊莎貝拉坐在高高的天鵝絨椅子上,兩條小胖腿來回搖晃。
“伊莎,注意儀態。”女王嚴厲地看了一眼大女兒。
“小玫瑰,哦我的小玫瑰,彆哭啦……”看護小公主的家庭女教師抱著她一邊哼歌一邊搖晃,但那個被包裹在象牙白色蕾絲繈褓裡的小嬰兒卻一點也不給麵子,哭得四肢一蹬一蹬,小臉憋得通紅。
薩拉薩蒂剛剛跟著禮賓官的引領走進水晶大廳,結果就麵臨這麼一個尷尬的局麵。
他的老師教過他從小提琴技巧到覲見皇室禮儀的全套經驗,卻從沒告訴過他該如何應付一個哭個不停的小嬰兒。
眼看著大家都在手忙腳亂地哄孩子,沒有人理他,小音樂家沉思良久,決定不管那個小惡魔,直接開始自己的表演。
第一聲輕快的跳弓響起,就像奇跡天使降落在身邊。
哭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向仿佛突然按下休止符的小嬰兒。
隻有兩個人注意力在彆處。
一個是瞬間沉浸在演奏中的薩拉薩蒂。
一個是專注地看向他,然後還帶著滿臉淚水便咯咯笑起來的小公主。
“尊敬的音樂家先生,看來我們的小玫瑰很喜歡你呢。”女王笑起來。
而他抬起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地望進那一雙紫水晶一般毫無雜質的、世界上最純淨的眸子。
從此再也忘不掉。
那時,距離他第一次為女王伊莎貝拉二世陛下演奏得到賞識,已經過去了四年。女王賜予他世界上最有名的製琴師斯特拉迪瓦裡親手製作的琴,為他請了西班牙最好的小提琴老師。
在女王至高無上的引領下,整個西班牙都在等他長大。
而他,在等他的小殿下長大。
“薩呐薩蒂先生,”小公主口齒不清地揪著他的衣角,“拉琴給我聽嘛。”
“我不要學習!太痛苦了!我要聽你拉琴!”
小音樂家使勁從那雙小肉手裡揪回自己的袖子,然後為她拉一首最簡單的《D大調卡農》。
兩年後,他受王室的資助前往巴黎音樂學院,成為著名小提琴家讓·德爾菲·阿拉爾的得意門生,然後很快就在小提琴必修課和所有的選修課都拿到了學院曆史最高分。
此時的他已經揚名。“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位少年將成為世紀末的帕格尼尼。”
不隻是西班牙,整個歐羅巴、整個世界,都在等待他長大。
又過了三年,他在踏上世界巡演的第一站之前回到馬德裡。那時,他的小殿下六歲。
她在皇家莊園裡的向日葵花田邊跌跌撞撞追他:“薩拉薩蒂先生!你要去很多很多地方!要給我寫信!”
“你一定會成為全世界第一的小提琴家的!到那時,你一定要回來再拉琴給我聽呀!”
他背著自己的琴,回過身對小姑娘招了招手。
他知道她聽不見,所以隻在心裡低低地道:“殿下,等我回來。”
他再也沒有機會回來。
離開祖國不到四年後,西班牙天翻地覆。
王室被推翻,女王流亡海外時,他在安第斯山脈的長風中演奏。
而且,他無法中斷巡演。
他已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小提琴,就像乘著伊卡洛斯的翅膀飛入高空,從此再也無法靠近太陽。
而當他終於帶著一路鮮花與掌聲回到歐洲,四處打聽他最關心的那位小公主時,得到的往往是漫不經心的回答:“誰知道呢?死了吧。”
少年時的承諾消逝在風中。
皇家莊園的向日葵花田已夷為平地。
馬德裡王座上的人走馬燈一般輪換。權力的中心尚且轉瞬即逝,何況是一個離王座無比遙遠的公主。
全世界都已經忘了她。
唯有一位小提琴家始終記得。
十五年前,他答應了一個小公主,要回來拉琴給她聽。
上帝保佑,十五年後,他終於找回了他的小玫瑰。
“費爾南德斯小姐。”薩拉薩蒂親吻她的手,“希望我衝動的表白沒有給您造成困擾。”
費爾南德斯小姐一臉矜持優雅的笑:“我們都知道藝術家浪漫而奔放,這是藝術高雅的追求,絕不是什麼世俗的欲望。您不必客氣。”然後不動聲色地抽回手。
在他說出要把《流浪者之歌》獻給一個人時,她就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最近,她的直覺越來越準了。
拜托,沒有百分百確定對方也對你有同樣的感情和愛好就不要當眾表白,這難道不是基本常識嗎!
從記憶中,喬伊百分之兩百地肯定,原主那位玫瑰公主愛上的是薩拉薩蒂的琴聲。幾歲的小屁孩,奶嗝一打,哪裡懂得什麼愛情。
至於她喬伊?
哦,天哪。薩拉薩蒂先生,您很英俊,琴也拉得好,我對您也有著天然的男神濾鏡,但我沒有當替身的愛好。
曆史上的薩拉薩蒂就是一生未娶,她不打算改變曆史。
當然更重要的是,喬伊根本沒有情情愛愛的心思。
這輩子估計都不會有。
這一年的時間裡,她早就想清楚了——
在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裡談什麼戀愛,是賺錢不香,還是花錢不爽?
特彆是現在,她有了新的目標——努力多攢攢奶粉錢,搞不好將來還能可以再養幾個新的大佬。
讓費爾南德斯之家人丁興旺,就是她的人生追求!
有人擠過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薩拉薩蒂先生!巴塞羅那的音樂廳能迎接您這樣的天才到來,真是幸運至極。”
小提琴家一向以風度翩翩聞名,他禮貌地微笑頷首:“您過獎了。我並不是什麼天才。”
“您說哪裡的話!我是外行,不懂這些門道,但我可是記得匈牙利小提琴家奧爾在接受采訪時說過,一般的小提琴家整年整月地當小提琴的奴隸,沒有一天敢不練琴,可您卻根本用不著練習,天生就是琴弦上的王者。”
哦,那個家夥。薩拉薩蒂心中輕笑一聲,神色依然完美,語氣卻不由得帶上了一絲諷刺:“天才?數十年來我每天苦練14個小時,現在卻有人叫我天才?”
“哦,那確實是……真的很厲害。太厲害了!”旁邊人應道。
薩拉薩蒂又看向喬伊:“我將在巴塞羅那逗留幾天,之後再去馬德裡。費爾南德斯小姐,或許我能有這個榮幸,在全國聞名的費爾南德斯之家中參加沙龍的演出?”
旁邊立馬傳來了抽氣聲。
神啊。彆人請都請不到的大音樂家,居然還會自己提出要去彆人家的沙龍!看來他果然與費爾南德斯小姐淵源不淺,怕是早就結識了……哦,或許是他們還在瓦倫西亞時的事吧?
由於這位小姐一直以商業和技術頭腦聞名,有些人都快忘了她不隻是一位企業家和發明家,本身也出自南方的藍血貴族。
而她直到音樂會前,居然還一直一聲不響地任他們議論她的藝術品位。
真可怕。她究竟還有多少他們不知道的秘密?
“呃……”喬伊猶豫了一瞬。她的廟還不夠大,難說能不能裝下這尊大佛。
但一隻手馬上舉著酒杯伸了過來:“太好了!那就這樣說定了,喬伊,我要搶先預訂一個位置!”
約瑟夫仿佛施了變形咒一般,神不知鬼不覺就從人群中擠了過來,然後壓低聲音湊到喬伊耳邊:“小荷花,快說好!求你了!”
他使出渾身解數對她送秋波,看得喬伊一個哆嗦差點把酒杯扔了。
馬上有更多人擠過來:“費爾南德斯小姐,您一個人舉辦沙龍恐怕忙不過來,請不要客氣,讓我們一起幫忙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