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知道,此刻在這裡拿著酒杯談笑風生的人,不會理解梵高的藝術。
告訴他們他的瘋狂是燈塔的孤獨,根本就是對牛彈琴。他們隻會覺得她是個不可理喻、毫無品味的愚蠢讚助人。
但她就是忍不住。
她想起曾經讀過的,他寫給弟弟的信:“總有一天,會有人懂得我的價值。會有人願意負擔我的顏料費用和生活成本,因為我的價值遠遠不止於此。”
正是因為知道他曾經那些浸透了血與淚的路,所以當她從旁觀者走進他的人生,她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她已經在這裡擁有了話語權。
要辯論嗎?她,不需要。
“我不是藝術家,也不是畫商。我隻是個欣賞藝術的人。”喬伊坦然地說,“試問,一幅畫怎樣才最有價值?”
“不是因為它拍賣出天價。”
她有錢,她也不是畫商。
“不是因為它技藝高超。”
她又不是美術學校考官。
“不是因為它能引來彆人的羨慕。”
她已經體會過很多次了,不稀罕。
喬伊環視一圈四周被自己震懾住的人,微笑起來:“我喜歡,我願買下它,我在裡麵看到了打動我的那一縷星光,我想擁有它——那就是我獨一無二的畫。”
“而畫出這幅畫的人,就是我熱愛的,獨一無二的畫家。”
這種場合不是辯論的場合。要訣,在於氣勢。
於是,她不爽自己看中的大師被如此嘲諷,動用話術隨便胡謅了幾句。不求邏輯,隻圖氣勢壓倒全場。
此刻誰也沒想到,這幾句話竟會在日後掀起藝術屆的一場旋風,最終被人們追溯為某個跨世紀畫派的“揭幕演說”。
不過,不少人確實被另一件事震驚了。
那個溫和、靦腆、嬌小可愛的費爾南德斯小姐呢?
她居然也會這麼囂張地說話!
唯有一個小胡子男人悄悄跟女伴說:“就是她,這位費爾南德斯小姐有兩張臉。人們說她溫柔優雅,但我早就見過她這副盛氣淩人的模樣了——就是那位小建築師被我們撤銷了從業資格那回。”
清脆的銅鈴聲敲響——
“女士們先生們,音樂會將在十五分鐘後開始,請大家入場就座。”
歌劇大廳比舞會廳更加富麗堂皇。
形態各異的銅天使在金色的包廂外側歡笑追逐,金燦燦的圍欄與深棕色的實木背景層層交疊,就像是鑿開了金碧輝煌的礦石岩層,億萬年歲月與文明都在其間流淌。所有的包廂都座無虛席,女士們身上的璀璨珠寶映著暖色燈光,仿佛漫天星辰。
漫天星辰齊齊暗下來,燦爛的華光落在舞台中央。
數十米高的酒紅色大幕徐徐拉開,幕布後的交響樂團已全部就位。銅管流淌著金色,提琴或深或淺的木色則映出溫潤的光芒。
掌聲驟如雷鳴。
薩拉薩蒂和指揮一同走到舞台中央,懷中是那把女王贈予的斯特拉迪瓦裡小提琴。
此時剛剛三十歲的小提琴家還未留上中年以後那令人一言難儘的不羈發型,濃密黑發整齊地梳向後方,黑色燕尾服格外襯出他高挑的身材。
記憶深處那個靦腆的黑發少年,確實是長大了。
喬伊微微笑起來。
雙簧管圓潤的A音響起,弦樂聲部的一把把琴弓應聲而動。
她最喜歡交響樂團調音的這一刻——甜美的標準音從一把琴擴散到數十把大小提琴,就像是寧靜的湖泊蕩漾起層層漣漪。那些發自金色琴弦上的顫動一直蕩漾到人的心裡,勾起無法抵抗的悸動。
調音完畢,俊美的音樂家轉頭對觀眾優雅一笑。
無形的幕布落下,所有人儘皆屏息。
薩拉薩蒂閉上了眼睛。
手腕隨著呼吸而動,琴弓隨之吻過琴弦。
悠長憂鬱的底色,仿佛夕陽照在舞者火紅的鞋跟之上。舞步輕緩旋轉,金色流蘇細碎。
《引子與回旋隨想曲》。
隨想曲在不同的時期指代不同的音樂風格,而自浪漫主義時代以來,它便意味著一種活潑、自由,可由演奏者想象發揮的音樂。
“這是法蘭西作曲家聖桑專門為薩拉薩蒂先生所作的曲子,作品完成於1863年,而薩拉薩蒂先生首演於1872年。”喬伊翻開精致的演出手冊,燙金的花體字寫著這樣的介紹。
這首作品有著濃鬱的西班牙風格,正是聖桑向這位西班牙天才演奏家的致意。
樂曲行進,哈巴涅拉舞曲的旋律強勢地切入,熱烈明媚的音樂就此濺出清脆的浪花。華麗的樂句中時不時出現吉普賽風格的華麗琶音,就像是春天次第綻放的鮮花。
喬伊也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十五年的時光不僅在少年身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跡,也化成了熠熠星光,灑落進他的音樂之中。
比起當年,他的琴技更為純熟。琴弓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當它飄逸靈巧地舞動於琴弦之上時,便流淌出極致的純淨與優雅。
仿佛百靈啼囀。
仿佛清晨的陽光親吻冰淩。
圓潤的露珠滑落,熱烈明亮的錦緞翩然展開。華錦之後是大片純淨的晴空,燦爛的陽光熔成了流淌的金黃色,彙成馬德裡的莊園裡金燦燦的向日葵花田。
成千上萬朵向日葵烈烈盛放,步履蹣跚的小女孩踩著紅色的小皮鞋,在追背著琴盒的少年:“薩拉薩蒂先生,你要努力學琴哦!你一定會成為世界上最棒的小提琴家!”
少年回過頭,衝她揮了揮手。
小女孩就這樣拿著一朵向日葵站在原地,看著少年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一望無際的金色花田儘頭。
眼角忽然有一絲隱約的濕意。
一瞬間,喬伊仿佛感覺到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思念。
無關地位,無關愛情。那是一個消失的公主,永遠也回不去的燦爛夏天。
她抹去眼角的那絲晶瑩,微笑起來。
親愛的玫瑰公主,不必擔心。你的薩拉薩蒂先生真的成為世界第一的小提琴家了。
他回來了。
……
安東尼奧在走神。
其實他知道不久前,費爾南德斯之家住進來一位畫家。
完全隻是不經意聽說的。
喬伊從未對他說過那位畫家的存在。
他原本也並不在意這些事情,直到看見喬伊推開門走進來,以一種女王般毫不退讓的姿態,維護她那位“獨一無二”的畫家。
有人在議論,一向溫柔可愛的費爾南德斯小姐竟還有第二張臉。
安東尼奧卻突然想起來,那樣的她,他見過的。
第一次遇見就見識到了。
去年聖喬治節初遇,她對他威逼利誘,讓他幫助她逃脫修恩的跟蹤。
上一刻還仿佛披著陽光的天使對他微笑,下一刻就對他的畫伸出了惡魔的小爪子。
那時,他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那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少女,就像一縷清風吹過他的世界。
可沒過幾天,她在學校旁的咖啡館裡從天而降,告訴所有人——他是她的建築師。
在他被吊銷建築師資格的時候,她站在他身邊,把市政廳的老頭們噎得啞口無言。
他曾疑惑過。
喬伊為什麼要找他,又為什麼要對他說那些話?
沒有無理由的善意。
他不在意也不需要這些,不代表他不明白。
他的親人都走得很早,但他們給他留下了充沛的愛。他孤身一人活在世上,有石頭的陪伴就已足夠快樂。
直到那個紫色眼睛的少女以不可抗拒的姿態闖進他的生活。
她說,“我敢發誓,您將會成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建築師,沒有之一。”
她說,“安東尼奧,做我的建築師吧。”
她說……呃,她敲他的腦袋:“安東尼奧,難道你覺得你的稿子被施了魔法,可以自己畫自己?”
他無法描述那種感覺。
但自從她來到自己身邊,就像是帶來了他靈魂中從未擁有,也不會擁有的什麼東西。
疑惑始終沒有得到解答,他還不經意察覺了她的一個秘密,但這都沒有影響他們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