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獻祭(2 / 2)

裡卡多想起自己記者生涯裡曾經寫下的那些激情洋溢的文章,那些偉大或渺小的身影在他的筆下煥發出生機,擁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真好啊。他突然想到,以後也會有彆的記者寫他,他終於也從一個旁觀者成為參與者了,參與到這座他熱愛的城市的生命中去……

一個黑影突然將他撞進彈坑,撲在他身上。

爆炸聲瞬間覆蓋了一切。

等到炮擊揚起的塵埃過去,裡卡多和帕克拚儘全力翻開擋在彈坑上的人時,都驚呆了。

“我的天……阿巴斯先生?”

滿臉塵土的男人費力地咳嗽了一聲。他滿身是血,臉上一片焦黑,再也看不出往日的體麵。

裡卡多最先反應過來:“我們馬上帶你下山!”

何塞又咳了一聲,這回咳出了一大口鮮血。他擺擺手,隻是抓住裡卡多的手,嘴唇費勁地張了張,好像要說話。

裡卡多俯下身去,聽見他低啞的氣音。

“我兒子像你一樣大……但他不承認我這個父親了。”

裡卡多愣了愣。怪不得這對著名的建築師父子此前似乎很久沒有一起出席過活動了。

何塞的目光在一點點渙散,聲音仿佛夢囈:“你說,如果我戰死了,他會為這樣一個父親驕傲嗎?”

裡卡多嘗到了嘴裡的鹹味,不知道那是淚水還是鮮血。他連連點頭。

“可惜我沒法知道了……”何塞費勁地搖搖頭,“但我真想讓他知道,其實我一直都為他感到驕傲。”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黑色的瞳仁在一閃一閃的火光中失去了最後一絲光芒。

這個巴塞羅那曾經最著名的建築師死了。

嘭!

又一聲爆炸讓裡卡多驚醒過來。

沒有時間難過。

他把帕克背在背上,開始瘋狂地衝向火海邊緣。

身後的山頂上傳來什麼東西崩塌的聲音,是那麼不祥。但他卻顧不上看一眼,隻能拚命地跑。

不能回頭。

蒙特惠奇山上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天空,也照亮了山頂黑壓壓進攻的敵軍。

像是燃燒了一整晚的祭壇。

獻祭的是這座城市。

天亮時分,硝煙仍未散去。

巴塞羅那城裡的人們不需要看到仍舊籠罩在煙霧中的勃艮第十字旗,便已經得知城堡最後的命運。

因為炮擊開始了。

這是一場泄憤的屠殺。

剛剛占領高地的炮手似乎根本沒有瞄準,也根本不需要瞄準。

他們隻需要居高臨下,連續不斷地炮擊城區。

低矮的磚石房屋被掀翻了屋頂,變成一堆冒煙的廢墟。

街上的馬車、路燈、欄杆都被砸斷,樹木攔腰折斷,一畦一畦的菜地被倒塌的房屋掩埋,到處都是斷壁殘垣。

整座城市仿佛巨大的墳場。

沒有一絲人聲,隻有地震般的顫抖每隔幾十秒在或遠或近的地方炸開,咚咚的聲音如同食人巨人的逼近的腳步聲。

人們縮進事先告知用於避難的鋼筋混凝土建築,像老鼠一樣不見天日,膽戰心驚地望向窗外。

沒有白天,沒有黑夜。

隻有嗆人的硝煙味和永無儘頭的炮火。

燃燒的房屋持續不斷地升起黑煙,整座城市都被煙霧所籠罩,天空永遠是鉛灰色的。

老人們想起了三十年前類似的情景。

那一年,駐守蒙特惠奇城堡的政府軍連續炮擊了巴塞羅那兩星期,幾乎將這裡變成一片死地。

……

“行動又失敗了。”

指揮部彌漫著絕望的氣息

炮擊仍在繼續,每一聲都像轟擊在人們心上。

城堡的火力太猛,巴塞羅那人根本無法奪回城堡。

以少勝多是值得稱頌的傳奇,但在有限的地理空間和絕對力量的壓製下,他們已經用儘了所有的智慧、勇氣和毅力,最後僅剩的選項,或許隻能是體麵地滅亡。

也或許,連死法都無法選擇。

“……是我聽錯了嗎,炮擊停了?”忽然有人喃喃道。

炮擊確實停了。

經過連續數日的炮擊,這短暫的空白幾乎讓人們懷疑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下一刻,略顯柔和的號角聲響起。

所有的巴塞羅那人都忍不住側耳傾聽。

這似乎是從未聽過的音調——

艾達幾乎要哭出來了:“這是允許投降的號角。”

指揮部裡頓時一片寂靜。

投降嗎?

每一個人都第一時間在心裡尖叫——不!

現在投降,讓卡洛斯占領這座城市,建起宗教裁判所,奴役這裡的人民,與其他地方的同胞對抗嗎?

在蒙特惠奇城堡戰鬥到最後一刻後,投降嗎?

在那些偉大的、渺小的、哭著的、笑著的人們為這座城市犧牲後,投降嗎?

想都不要想!

一百多年前的巴塞羅那人沒有投降,一百多年後的他們也不會。

然而,他們也心知肚明如今的處境。

雖然在喬伊的事先布置下,城中的人們很早就聚集到避難點,傷亡人數極為有限。但炮火限製了他們的一切正常活動,在這樣的連續炮轟下,這座城市堅持不了多久。

當年的悲劇,終究要不可避免地重演了。

尖銳的電話鈴聲忽然撕裂了寂靜。

接線員如夢初醒,猛地彈起來接起電話。

“城區指揮部。”

“要塞的加莫將軍?好的。”

“……您說,能摧毀城堡的大炮?”接線員的聲音都開始抖。

整個房間驟然安靜下來,隻能聽見筆尖與紙刷刷的摩擦聲。

一分鐘後,接線員顫抖著放下電話。

“要塞有能夠摧毀蒙特惠奇城堡的大炮。”

她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悲傷,“但加莫將軍說,由於堡壘結構特殊,一旦整體摧毀,裡麵的人基本不存在生存可能。”

眾人都打了個寒戰。

他們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城堡淪陷於敵人之手,引起了全城極大的悲慟。

因為裡麵還有一百多個堅守的人。

那是他們的父親、兄弟和孩子。

但人們終究還能心存一絲希望——他們或許隻是被俘虜,還沒有犧牲。

雖然卡洛斯一向以手段殘忍著稱,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沒有得到最終判決,人永遠不會死心。

可是如今,他們擁有了摧毀城堡的權柄。

曾經的希望搖身一變,變成了最深的絕望。

如果那些守城到最後一刻也並未屈服的人還活著……

他們,將死於己方的攻擊。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在這片可怕的寂靜中,接線員艱難地轉向喬伊。

“……殿,殿下,加莫將軍請您決定。”

無形的繩索在脖頸上驟然勒緊。

喬伊像沉入很深很深的水裡。

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希望。

為什麼戰爭還未結束?

為什麼沒有人放下武器?

為什麼命運可以這樣殘忍?

為什麼這樣殘酷的決定,要交到她的手上……

理智想要崩塌,卻無法崩塌。

軀殼裡的靈魂在尖叫,現實中的她卻沉默地望向窗外。

有什麼東西正從城堡的高處翩然落下,明亮、輕盈、悲愴,像是一片從天國飄落的花瓣。

那是一麵燃燒的旗幟。

曾經掛在城堡上空的旗幟。

喬伊閉了閉眼。

她以為自己會落淚,但她沒有。

她隻是木然地最後一次遠遠凝望那座城堡。

那個畫麵從此永遠留在她的腦海中。

鉛灰色的天幕下,城堡上方燃燒的金紅色旗幟緩緩飄落,如同墜落的伊卡洛斯。

呼嘯的寒風從耳邊掠過,仿佛奏起所有逝者和將逝之人的挽歌。

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卻像刀劃過心臟一樣,清晰地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請告訴加莫將軍。”

“開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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