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果真和李銘在釣魚。
這都是李銘的原因,他既不會下棋,也不會品評書畫,皇帝能和他一起做的消遣就隻剩下釣魚了。
聽到內侍稟報寶華公主來了,皇帝訝道:“她身體好了?”
內侍躬身回答:“公主氣色似乎還不錯。”
皇帝便宣了。
李銘將釣竿交給內侍,撣撣袍子站起來。
有個少女娉婷行來,容貌妍麗,儀態高雅,果然便是先皇後所出,深受皇帝寵愛,被稱為“雲京明珠”的寶華公主。
雖還未及笄,已是人間絕色。
謝玉璋抬眼,李銘穿著赭石色的袍子,矮墩墩的,像個土疙瘩。無怪乎宮人們會笑他。
“父皇。”謝玉璋給皇帝行完禮,又向李銘行了半禮,“李大人。”
李銘笑眯眯地行禮:“見過殿下。”
心下卻詫異,數日前見這公主還一副天真嬌憨的模樣,見了他先彎了眼睛掩著口笑。雖然無禮了些,可女兒家嬌嬌柔柔無憂無慮的模樣,又叫人根本生不起氣來。
可今日這公主眉目間卻一片沉靜,不動不搖,整個人的氣息都仿佛收斂了起來。
皇帝當然也注意到了謝玉璋的變化,他關心地問:“可好些了?昨日裡去看你,她們說你吃不下東西,精神也不振,吃了藥一直睡著。”
謝玉璋當然沒有大白天就睡著。她是聞聽皇帝來了,不願相見,才假裝是吃了藥睡了,讓宮人擋了皇帝的駕。
這宮裡,皇帝來了敢不迎,還敢不見的,也就隻有謝玉璋這個倍受寵愛的嫡公主了。
“吃了兩副藥,好多了。勞父皇記掛,是孩兒不孝。”謝玉璋收起一切思緒,抬眸微笑,“孩兒一好,便想著來給父皇請安。孩兒宮裡新製了香薷飲子,最是解暑開胃,一冰好孩兒便急巴巴給父皇送來了。”
又說:“正好李大人也在,一並嘗嘗。”
她努力想模仿出從前那種討好父親的嬌憨女兒形態,奈何太難太難,人生在她身上留下那麼多傷痕和烙印,再也找不回從前的樣子了。
皇帝自然是察覺出了她的不同。
嘗毒內侍端過去試毒的功夫,他多看了謝玉璋兩眼,扭頭對李銘歎道:“你看看她,生一場小病,就好像突然長大了似的,像個大女郎了。”
李銘笑眯眯:“常言道得好,有苗不愁長嘛。”
皇帝扮演慈父,李銘扮演土包子。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人生上演著自己的角色。
謝玉璋的內心感到無比的諷刺。她借著皇帝的話垂下眼,作出羞澀模樣,掩住了眼中的真實情緒。
夏天喝冰飲果然是十分地解暑開胃。
李銘連連稱讚,直說:“我這是沾了陛下的光了。”
然他雖然在京城看起來土裡土氣,可回到自己的地界上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什麼好東西沒吃喝過?
謝玉璋看破不說破,親手接過皇帝用完的茶盞遞給內侍,又站在皇帝身後給他輕輕捶背,微笑說:“剛才在禦花園外麵見到了李大人的兩位公子,真是,傻呆呆的。”
李銘目光一閃。
皇帝已經笑罵:“無禮!你女兒家懂什麼,那都是戍邊有功的將軍。”
“就是呆。”謝玉璋故意吐吐舌頭,說,“這麼熱的天,兩個人就在外麵共恭恭敬敬地傻站著,也不知道找地方歇歇,還站得筆直筆直得,累不累啊。”
又補了一句:“這宮裡,我從來沒見過誰能站得那麼直的,還站那麼久。”
李銘目光閃爍,看寶華公主的目光已與方才不同。
皇帝問:“是你那兩個義子?”
“正是。”李銘笑眯眯回答,“是老七和老十一。”
皇帝來了興致:“宣。”
片刻之後,李固和李衛風便來到了。
謝玉璋有一下沒一下地給皇帝捶著肩膀,眼睛卻一直看著。
兩個英武青年身高腿長,連走路都比彆人快。每一步踩在地上,仿佛有千鈞重。西北男兒自古彪炳精悍,名不虛傳。
兩人方才雖然在嬌軟宮娥們的麵前鬨了笑話,到了禦前卻很沉得住氣,應對都算得體。
謝玉璋冷眼瞧著,李固說話不多,禦前應對的機會都留給了李衛風,不爭也不搶。
在李銘身死之前,京城隻知道河西節度使十二子並稱“十二虎”,至多隻知道行四的是李銘親生。除此之外,他們哪個是哪個,誰分得清。
直到西北之爭落定,李固這人仿佛橫空出世般,出現在了天下人的麵前。
自此,驍勇冠絕,勢不可擋。
直到出宮回到了李銘在京城的宅子裡,李固和李衛風才知道今日怎麼忽然得麵天顏。
“你們得謝謝寶華公主。”李銘說。
離開了皇宮,他便不再是那副笑眯眯的神情了,圓圓的臉上透著精乾之氣。
皇帝召見了他的兩個義子,給了些賞賜,還加了虛銜,這都是因為寶華公主在皇帝麵前提了那麼一嘴。
寶華公主為什麼?
“你們先前見了寶華公主,跟她說了什麼?”李銘問兩個義子。
想起先前的狼狽,兩個年輕人臉上都燒起來。
“也沒什麼。”李衛風硬著頭皮說,“就頭一回見公主,我們倆都有點那個啥……緊張來著?”
緊張?他們二人雖然年輕,卻都已是老將。戰陣前不緊張,禦駕前不緊張,在個嬌軟小女郎麵前緊張?
李銘這年紀還有什麼不懂,心中了然,問:“公主說什麼了?”
李衛風便把禦花園外謝玉璋的話重複了一遍。
聽聞寶華公主為表敬重,還給自己的兩個義子行了半禮,李銘眯起了眼睛。
那日裡難道是他看走眼了?明明見著他的體型穿著就忍俊不禁,還一副天真嬌憨之態。可今天在禦花園,義子們來到禦前,那公主也隻淡淡地看著,眉間隻有平靜和矜持,沒有半分跳脫幼稚。
像換了個人似的。
“你們覺得寶華殿下怎麼樣?”李銘笑眯眯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