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動亂,鄖國公府都挺過來了。
鄖國公府牆高門厚,庫有存糧,府中又有家將親兵,撐過了黃允恭入京後最初的動亂。
謝玉璋的表姐妹們,除了一個因去自己外家做客而死於亂兵之中的,其餘的姐妹都好好地活下來了。
她的舅舅在李固攻打雲京時站在了張相這一隊,他們偷偷與李固聯絡上,做了內應,反了黃允恭。舅舅雖投靠得晚些,比不了李固的嫡係,到底也算是在新朝站住了腳。後來對她多有照顧。
林斐若是托給楊懷深,比托給彆人更加安全。
當然也是因為,謝玉璋也根本沒有什麼彆的人可以托付了。
楊懷深與林斐也自小認識,十分熟稔。她是觸怒了陛下的罪臣之女,但陛下既然都允許她陪伴在謝玉璋身邊了,就表示不在意她這個小人物的存在了。
楊懷深答應了。
但這件事,謝玉璋不打算現在就告訴林斐。
她回到朝霞宮的時候,林斐正伏案疾書。
“在寫什麼?”謝玉璋問。
林斐放下筆,揉揉手腕,道:“在想以後該準備些什麼。”
謝玉璋坐下,林斐把那些寫滿字的紙遞給她。
香爐、香藥、綃紗帳子……滿眼俱都是謝玉璋的日常生活中的必備品。謝玉璋看明白了,林斐的思路是力求讓她在遠嫁之後的生活質量不低於在雲京的水準。
謝玉璋看了林斐一眼,心中五味陳雜,說不出的感慨。
這時候的林斐啊,竟然還這麼的天真。
她的眉眼間還有著少女的明媚,她還不知道遠去漠北要麵對些什麼人、什麼事。她更不知道,維持謝玉璋公尊貴公主身份的大趙朝,會一夕坍塌。
這是,還沒有遭受過那些苦難的林斐。
謝玉璋忍不住伸手撫上了她年輕美麗的麵龐,像撫摸著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
林斐一時懵住。
謝玉璋對她做的事怪異,看她的眼神也怪異。那目光中竟然帶著心疼和……慈愛?
明明是個還未脫去稚氣的跳脫少女啊。在她的眼裡,還是需要她小心照顧的孩子,是她精心嗬護的小殿下啊。
謝玉璋收回手,含笑說:“那你弄吧,彆太累著。我的嫁妝自有宗正寺和鴻臚寺一起置辦,我們邊邊角角的,拾遺補缺就是了。大宗的事不需要管。”
林斐雞血上頭地弄了一個下午,突然腦子轉過筋來了,頹然坐倒:“我傻了。”
謝玉璋的婚事不是普通的出嫁,是和親,連鴻臚寺都要插一手的。怎麼輪得到她。
真是傻了。
林斐竟也有這樣的時候。
此時還在深宮裡借著朝霞宮遮風擋雨的少女,後來是怎麼樣一步步成長起來,在暴風驟雨中總是挺立在她身前,留給她一個脊背?
濃濃的澀意漫上眼睛,謝玉璋的視線便模糊了。
“殿下!”林斐立起身來摟住她。
“沒事。”謝玉璋拭乾眼睛,笑道,“看到你為我操勞,一時心中高興而已。”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她在公主身邊,不就是照顧她的嗎?林斐困惑。
“阿斐。”謝玉璋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你一直把我照顧得很好,非常好。謝謝你。”
“殿下說什麼呢。”林斐歎氣,“若不是殿下,我或許早跟母親一起去了,此時大約已是陰間一幽魂。”
“不是,阿斐,你彆這麼想。”謝玉璋握緊她的手,“人生有好多選擇的,就像岔路口,走不同的路便是不同的方向。我……其實一直後悔那年去把你追回來。”
林斐驚訝不解。
謝玉璋澀然道:“我後來一直想,我要是、要是不去追你,或許你叔父、哥哥們會想辦法。你們林家是江東大族,說不定族人早有籌謀,會在路上埋伏了救你們。我一直一直想,我要是不亂插手,讓你和林夫人在一起,說不定林夫人不會自儘,說不定……”
“殿下!”林斐打斷她,又氣又急,“殿下在胡說什麼!”
“人生哪有那麼多說不定!”她眼睛發紅,說,“車隊出城門的時候,我和母親就已經生出尋死的心了,你不知道,那些差人看我的眼神……又惡心又可怕,我們想著等到了晚上歇息的地方,就一起懸梁。”
“然後你來了!你騎著那匹四蹄踏雪的烏騅馬,穿著火紅的裙子,甩著鞭子高聲問:林家的女郎呢?把林家的女郎交給我!”
林斐回憶起那一天,流下了眼淚。
“我、我當時看傻了。是母親在背後猛地推我,把我推下了車,她大喊:在這裡!殿下,阿斐在這裡!”
“她把我托給你了,你不知道她多高興。她流著淚笑的樣子我一輩子忘不了。”
“那些差人想攔住你,你的鞭子甩得啪啪響,可也不照他們臉上抽,你頂多抽一下他們的肩膀。我就想,這種時候寶華殿下都不肯傷人啊。你縱馬過來,對我伸出手說:阿斐!上來!”
“我上了你的馬,那馬飛快,像在雲端飄一樣,又把我帶回了雲京城,帶回禁中。從那時候起,殿下,從那時候起,我就發誓,永遠都不離開你,一定要照顧好你。”
“所以殿下,你不許再說什麼說不定。就算人生有岔路口,我也已經走上了這條路。那些說不定就都不存在了!殿下,沒有什麼‘說不定’,我就隻有你,隻認定你!”
淚水劃過謝玉璋白玉似的臉龐,她看著林斐,含笑說:“好,那這一世,我一定護住你。”
林斐破涕而笑:“好呀!”
語言真是博大精深,林斐聽進耳朵裡的是“一世”,想的是此生不要和謝玉璋分開。
謝玉璋咬重的卻是“這”一世。
“這”一世,再不能和前世一樣。
這一世,換我守護你。
有宮人稟報:“含涼殿的福春來了,方左使也來了。”
林斐擦擦眼睛,看向謝玉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