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很高興,割下一片烤得正好的肉給謝玉璋:“多吃點,吃飽了就不冷了。”
粗糙的手,也不知道洗沒洗過――大概率是沒洗過的。草原人冬天很少碰水,哪怕是在這種積雪沒過腳跟的日子,也習慣性地省水。隊伍裡那些負責牛羊馬匹的,也不知道是牧民還是奴隸,都是臭烘烘的,也不知道多久沒洗過澡了。
侍女都不敢看那割肉的手,更不敢看那片遞給她家殿下的肉。在朝霞宮裡,近身服侍殿下的侍女一天都要淨多少次手啊,以至於她們的手上都帶著香胰的氣味。
殿下怎麼可能吃得下那一片被這樣一雙手碰過的肉呢!
侍女垂著眼眸,臉上沒有表情,心裡卻慌急,既不知道該怎麼阻止,又怕謝玉璋嫌臟不肯吃觸怒這可怕的老可汗。那執壺的手緊緊攥著壺柄,緊張得冒汗。
謝玉璋卻接過那片肉,用自己的銀刀切成更小片,坦然放進了自己的嘴巴裡,微微咀嚼,然後咽下,還讚道:“烤得很好。”
侍女心中又是驚駭,又是悲傷。
這事可不敢告訴留在帳子裡的林斐,林斐若是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難過。
皇家公主受的拘束少,常常行為放肆,有些禮儀、作風不是那麼到位。
因此,說起中原仕女,那些世家大族的貴女才是最受文人追捧的。她們一舉一動都要受人挑剔,受的束縛更多,規矩更嚴。
林斐出身江東林氏,乃是江東世家。在林家被問罪前,林相的孫女林斐便以嫻雅沉靜著稱,皇後更是欽點她為寶華公主謝玉璋的伴讀,說:“林家的家教,我信得過。”
後來林斐避難朝霞宮,日日與寶華公主謝玉璋在一起。公主那麼活潑跳脫的性子,都從來沒在禮儀上為人指摘過。
反倒是安樂公主,這城門小吏家女兒生出來的女兒,雖然用功苦讀詩書,經常標榜自己有才,卻不止一次在雲京貴女的集會上無意識出些小紕漏。究其根本,還是骨子裡便受了她那個親娘的影響。
甚至朝霞宮的宮人們也被林斐約束著,個個行事有規有矩。
林斐若是看到公主竟這樣平靜地吃下那片肉,不知道該多難受。
侍女隻垂著眼,執壺的手緊緊地握著壺柄,臉上不敢露出分毫情緒。心裡,對以後將要麵對的和應該如何去麵對,卻有了更清醒的認知。
公主尚且如此,更何況她們呢。
“我的人跟我說,他們學到了很多呢。可汗派的人很用心,手把手地教他們。”謝玉璋歎道,“草原的生存之道跟中原很不一樣呢。”
阿史那笑道:“我聽說你的人都學得很快,一教就會。”
其實是謝玉璋和袁聿早有準備,早將陪嫁之人分了組彆,不僅有領頭之人,還甄選那些頭腦聰明的,但有什麼都教他們先去跟胡人學,學會了再回來慢慢教彆的人。
“當然了,我和我的人都聰明呢。我們的適應能力很強的,隻不過現在初來乍到,還需要時間來習慣。”謝玉璋認真說,“可汗,你不要著急,我們很快就能習慣這裡,把草原變成舒服的家。以後,要在這裡過一輩子呢。”
阿史那就喜歡聽謝玉璋這樣說。沒有哭哭啼啼,沒有藏不住的鄙夷,坦然地、認真地說這裡是家。
他愈看謝玉璋愈是覺得她可疼可愛,喜道:“好孩子!不著急,你慢慢來,但缺什麼就跟我開口。”
謝玉璋卻斜著眼睛看他:“我什麼都不缺,隻要可汗彆欺負我就行啦!”
阿史那老臉一紅:“我怎麼會欺負你。”
老東西居然不承認了!
謝玉璋大怒,一伸手扯住他的大胡子:“你把我的侍女都打傷了!還不承認!”
草原男人和中原男人一樣愛蓄須,隻是風格不同而已。中原人蓄須以三縷長須為美,草原人以一把大絡腮胡為美。
阿史那彆看吃飯不洗手,這一把胡子卻修剪得很整齊,配著他威武的麵容,很有氣勢。
現在氣勢都被謝玉璋揪在手裡了。
阿史那雙手護著胡子,忙道:“承認!承認!是我不好!寶華快放手!”
謝玉璋前世常常用小銀剪刀幫他修理胡須,最知道他多愛惜這把胡子,堅決不放,指控他:“你還打女人,以後會不會打我?”
“我平日不打女人!真不打!我那日喝多了!真的!”阿史那賭咒說,“我怎麼會打你,你這麼可愛,沒人舍得打你。誰敢動你一根手指頭,我殺光他全家!”
謝玉璋道:“打侍女也不行!我的侍女怎麼可以隨便打!”
“不打,絕不會再打了!”
“不行,你得對祖神發誓!”
“好好,發誓!那個,咳,祖神在上,我阿史那有生之年,決不會再打寶華和她的侍女。乖,可以放開了吧?”
“不行。我的侍女都好看,你不許打,也不許碰她們!不許叫她們為你生孩子!快發誓!”
“唉!好,我發誓,也不碰她們,更不叫她們給我生孩子!”
謝玉璋終於滿意了,放開了阿史那的胡子。
“你又不缺妻子給你生孩子,你都三十多個兒子了,女兒也幾十個吧。”謝玉璋嘟囔,“不過就三年,我十七歲就可以給你生孩子了,那麼著急乾什麼!”
阿史那捋著好不容易搶救回來的胡子,聞言,哭笑不得。真是個孩子!
得虧是隻有他和謝玉璋兩個人吃飯,沒被彆人看到。
“我吃飽啦,可汗慢慢吃,我先回去了。”謝玉璋起身,認認真真地福身行了禮才轉身。
中原的女子啊,就是一舉一動都這麼美麗養眼。
阿史那目送她離開,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羊奶。
……
好甜。
侍女們跟在謝玉璋的身後,比起以往,她們肩膀更端,腰身更直,每一步都規規矩矩。更沒人敢抬眼看謝玉璋那一出帳篷就淡漠得沒有表情的麵孔。
適才帳篷裡發生的一切――那些薄嗔假怒、賣癡撒賴和天真嬌作,若不是親眼看到,怎麼敢信這……是她們從前那個嬌憨可喜、心思簡單的殿下!
謝玉璋的侍女,便從前在雲京宮闈中不過中人之姿的,到了草原被這裡粗糙的女人一比襯,也成了精致的婉約美人。
帳子外麵的胡人衛士們都投去讚歎的目光,視線在她們身上流連不去。
寶華汗妃和她的侍女們,成了草原上一道彆樣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