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早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亦不敢強求。
謝玉璋道:“莫師是不是想推行科舉?”
李固道:“你消息倒靈通。”
謝玉璋道:“坊間都在傳呢。”
謝玉璋道:“科舉這個事,從我祖父的時候便試著推行了,隻每次都不儘人意,錄上來的人一生綠袍,被打壓得很厲害。到最後這個事便無疾而終。父親當年十分禮遇莫師,數度延請,莫師隻不肯出山。想來是覺得我父親尚不及祖父,沒有這份魄力實現他的抱負。”
李固道:“是,老師畢生之誌,便是打破世家治世的局麵,以才取士。”
謝玉璋笑道:“莫師遇到你才正合適,你這個人就便殺殺殺,倒給他開道了。”
李固握著茶杯問:“玉璋,我這樣的人,你會怕嗎?”
謝玉璋答道:“你用你的刀掃清沉屙積弊,令世間氣象一新,隻有那些因循守舊,抱著既得的利益不肯鬆手的人才會怕你。”
李固這次又屠滅高氏,一滅便是一整個姓氏。雖然跟隨他的世家也都分得利益,但有識之士亦暗暗心驚。這皇帝的刀麵對世家時不免太過鋒利。
便是後宮裡,崔氏、鄧婉亦婉轉勸過他少造殺業。
李固聽了謝玉璋的話,破顏一笑。
十月底,莫師拜相後,果然朝廷昭告天下,將於來年春試行科舉。
世家一片嘩然。東市的酒樓、茶樓裡,常見許多世家子弟聚集一堂,群情激奮地抨擊科舉。
這些年輕的世家子常常占據大堂,高談闊論。許多女郎趁這機會在樓上悄悄圍觀。兩邊人都彼此心知肚明,於是樓下的人愈發衣冠鮮豔,慷慨激昂。
樓上的人便衣袖遮著麵孔,悄悄議論,某某家的某某郎君,看起來不錯。
隻這一日,郎君們正激昂,忽有一個空穀黃鸝般的聲音在上麵道:“錦羅,我們走吧,這些世家子實令人失望,沒什麼好看。”
青年郎君們正是孔雀開屏的時候,先怔住,再大怒。紛紛抬頭,想看看是哪家的女娘這般目中無人。
隻抬起頭,便說不出話來。
一個花信年華的女郎輕提裙擺,正從樓上走下來。她光潤玉顏,轉眄流精,似輕雲蔽月,回風流雪。
她以這年紀,依然擊敗許多十六七的女郎,數年來都高居美人榜榜首之位,沒有人不服氣。
這所謂的美人榜,正是這些世家郎君們代代炮製出來的,他們如何會不識得這美人,正是永寧公主謝玉璋。
有人回過神來,不服氣,叉手道:“公主殿下何出此言?”
謝玉璋漫不經心地走下樓梯,道:“郎君可知,西市的店裡,一支筆多少錢?一刀紙又是幾何?”
那世家子一呆,果真答不上來。他們含著金匙出生,何曾操心過這等紙筆文墨、柴米油鹽的事。
“郎君自然是不知的,因郎君出身富貴,有讀不完的書,用不完的紙墨。”謝玉璋道,“隻我可以告訴郎君,一支筆是十五文,一刀粗紙三十五文,細紙更貴些,六十文。隻這些紙,大約於郎君,都是家中賬房記賬所用的。郎君所用,大約是澄心紙、竹光紙這些。隻郎君又肯定不知道這些紙到底價值幾何,更不知道平民之家,一年辛苦賺得的,大約比不過郎君幾刀作畫的紙。”
“我在樓上聽得郎君們嘲笑平民子弟字醜。隻我想,若平民子弟如郎君一般有用不完的澄心紙、鬆煙墨,現在被嘲笑字醜的,大概就是郎君了。”
“平民家養一讀書人,何其之艱難。然郎君炊金饌玉,從小長在墨香中,卻竟怯於與他們同堂比試嗎?實在令我失望。”
有人大聲道:“某非膽怯,某是不屑。這些人不配。”
謝玉璋微笑:“既郎君如此有自信,便以才學讓他們知道他們不配啊。還是郎君隻不過是個嘴上強的,腹中隻有草包?左右推脫,隻為遮掩自己的不敢。”
圍觀者哄笑。眾郎君氣憤,紛紛道:“我等才不是不敢!”
謝玉璋拂拂袖子,悠然道:“既如此,永寧翹首以待,等著郎君們明年大放光彩。”
這事很快傳遍雲京,莫相得知,微微一笑,提筆作了一篇《美人賦》。
古人早有雲,美人畫皮難畫骨。可我見到一個美人,她的美不在皮,也不在骨,在她的魂。
當家國需要她的時候,她不曾退縮,和親塞外,以身報國。
當她的百姓需要她的時候,她不曾退縮,她知稼穡,能騎善射。
當她的國都亡了之時,她不曾退縮,她心係著中原的百姓,她犧牲自己,從胡俗而二嫁。
這美人回來的那一日,全城的人都去看。他們都說她美麗,卻不知道她到底美在哪裡。我寫這篇文告訴困惑的百姓,這美人美在她的魂啊。
她魂精魄貴,她生來是公主,歸來亦公主。
這美麗的公主經曆了苦難,歸來依然活力充沛,還像年少的女郎那樣喜歡如圭如璧的郎君。
可是郎君們卻讓她失望了。這些生來便抓著筆、便嗅著墨香的郎君們,竟膽怯得不敢與平民家的兒郎比試心中的錦繡文章。
這是多麼讓人惋惜,有這樣的美人在世,竟沒有同樣耀眼的郎君來匹配她。讓我這樣看遍了世間悲歡離合的老人,忍不住扼腕歎息。
這篇美人賦很快被眾人傳遍。時人寫賦,多寫駢賦,對於李固這樣的武夫,身邊的侍讀便翻成這樣直白的文字讀與他。
李固越過那些華麗辭藻,絕倫文采,直接看到這篇賦的核心,
莫相借著詠美人,嘲諷世家子怯戰。可這篇賦,也的的確確真地詠了美人。
那魂精魄貴的美人,自此深入人心。
皇帝微微而笑。
十二月,林斐產下一子,他姓了林。
林諮打算待這孩子五歲後立住了,便過繼給林大郎。到時再從親族旁支中尋個孩子,過繼給林二郎。這樣,兄長們便都香火有繼。
林斐再外麵再養兩年,便讓她“病愈”回到雲京。
這些事都安排計劃好了,也告知了謝玉璋。
林斐生的是兒子,謝玉璋便向李固報備。謝玉璋道:“這孩子姓林,以後舅舅也是叔叔,會親自教他。他生來就是江東林氏子弟。”
李固道:“我這一生殺人何其多,滅門何止幾家。這些被我滅了門的,從來才不是真的一人不留,哪家都有血脈遺留於世。他們自恨我懼我,隻要有能力,也自可以來殺我報仇。沒什麼可怕,不必擔心。”
謝玉璋放下心來。
眼看著便是小年了,謝玉璋便為年節準備來。謝家村諸戶、楊家諸表姐妹、楊侍中府、廣平伯和平日往來的一些人家,都得走禮。
隻這日正看禮單,袁聿來報:“殿下,陛下今日罷朝,宮門緊閉。”
謝玉璋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