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沉得快,夜幕來得也急,沿著旅館西邊那條路走直線,走上十多公裡能見到一條河。
寬闊而寧靜,河水穿過冬夜,披著對岸的斑斕燈光,猶如無數幽靈在長眠。
有風從上河口呼嘯過來,漩渦一般吞沒每個從橋上經過的生命。
留下經久不息的冷悸,掀起無處安放的思緒。
在這樣一個冷冰冰的夜晚,人站在橋上往下看,會感覺有什麼東西要把自己吸進去。
也會忍不住去想,河水是從哪來的,要到哪去呢。
“汪汪——”
狗吠聲叫醒了橋上的人。
陳霧呆愣地俯視流浪狗,啞聲說:“你怎麼還跟著我啊。”
他望了望來時的方向,“這麼長的路,你一直跟在我後麵……”
“可是沒有了。”
陳霧把衣褲的兜翻出來,“我沒有吃的了。”
流浪狗對陳霧搖了搖尾巴,腿一彎趴在了他的棉鞋旁邊,腦袋蹭著他的褲腿。
像是在說,沒關係,你沒有吃的了,我還跟著你。
然而過了幾分鐘,一輛電瓶車經過,後座有個拿著烤腸的小孩。
流浪狗激動地追了上去。
就剩陳霧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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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桂不是旅遊景點,這會兒也不是節假日,到了深夜,小旅館基本就沒什麼生意了。
老板通常都會靠追劇打發時間,今晚她沒那個心思,頻頻看門口。
小夥子怎麼還沒回來,不會是遇到扒手了吧?
老板整理著櫃台上的登記本,破財能免災,就怕是遭人打了。
這地方亂著呢。
老板等到淩晨一點多,人回來了。
她正在數抽屜裡的零錢,聽到動靜忙起身走出櫃台,“陳先生,你這一走也走太久了吧,都這麼晚了,你……”
陳霧:“是不是影響到你休息了。”
老板看他那雙比出門時還要紅的眼睛,一下忘了回答,又聽他問,“你幾點關門?”
她說,“十一點就關了。”
“對不起啊。”
老板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房客已經上樓了,她嘀嘀咕咕,“咋還道歉了呢,”
那小夥真是,
也不知道究竟出啥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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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304的房客又出了門,十一點前回來的。
明明一身病狀,氣色差得沒法用詞語形容出來,卻記著不給人添麻煩。
到了第三天,老板讓丈夫看家,她自己臨時當了個跟蹤者。
都不用學電視裡演的那樣鬼鬼祟祟,時刻提防著找地方躲避掩護。
因為被跟蹤的根本不會回頭望。
年輕人幾乎沒有停歇,他一直在走動,像是在找什麼,不停的找,卻又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
也有可能什麼都沒找,就是想走一走。沒方向沒目標,走到哪兒就是哪兒。
老板腿都要走斷了,她想不通年輕人的感冒應該還沒好,人又憔悴,他是靠的怎麼走這麼久的。
光是人的體能可以做到嗎?
老板叫了輛摩的跟在後麵,費解地想著。
不知不覺的,老板跟到了橋邊,她目睹年輕人走到橋上。
似乎不是頭一回來了。
老板去附近的商鋪找人打聽,果然,她這個房客每晚都會過來,在橋上一站就是很久。
他知不知道自己走了十三公裡?回去還有同樣的路程?棉鞋都要走爛了。
估計不知道。
這一路他隻是在走,往前走。
橋可能是他能走一趟的終點,所以他就停了。
在老板眼裡,年輕人每天出門都給她一種要在一念之間想不開,做出傻事的感覺。
但他每天都會回來。
隻不過始終不見他恢複生機,眼裡的血絲也從未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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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平常的冬夜,陳霧又出了門,又在街上飄蕩。
“師弟?”
身後傳來一道清潤卻充滿猶疑的喚聲。
陳霧第一次在這條路上回頭。
路燈下有一個周身攏著佛光的和尚,他看著陳霧,眼中的不確定變成豁達的驚喜,笑著喚了聲,“師弟。”
而後邁著穩且堅定的腳步向他走來,一步一步的穿過人流走到他麵前。
他落下了淚。
淨陽撈起僧服的寬袖為他擦眼淚:“見到師兄,高興傻了嗎?”
“是啊,高興傻了。”
淚意洶湧,一發不可收拾。
那場暴雨傾瀉至今,終於落滿了他的臉。
所有都像是慢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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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弟二人闊彆多年,於這個晚上再遇。他們坐在滿是人間煙火氣的小麵館裡。
年長的是看出年少的裡外冰寒空蕩,需要一點熱的,好消化的食物。
年少的則是順了年長的意。
淨陽沒有在意旁人的視線,他麵像慈悲,語氣溫和地望著坐在對麵的人:“師弟,你怎麼不吃?”
“這就吃。”陳霧咬了點麵條,灰白瘦弱的臉頰輕微鼓動。
淨陽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聲調放得更柔:“出什麼事了嗎?”
陳霧的視線順著師兄那身僧服,掛在身前的佛珠,再到他明|慧|出塵的眉眼,半晌搖了搖頭。
淨陽便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