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默不作聲,兩汪淚水蘊在她的眼睛裡。她的膚色很白,白得像雪,眼珠又很黑,長長的睫毛沾著淚珠,要多可愛有多可愛,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她媽媽根本招架不住,很快就心軟了。
媽媽溫聲對女兒說:“夏夏,媽媽跟你講了多少次,你不能老是吃糖。我每次進貨,一共就進了這麼多,全都給你吃了,我們賣什麼東西?”
爸爸還在一旁調解:“一塊糖,不礙事吧?”
“要你管?”媽媽不舍得對女兒發火,怒氣全部轉移到了老公身上,“你昨天的賬,記到了哪兒去?我對不上賬,還差七十塊錢的煙酒……”
爸爸媽媽說話時,外麵忽然來了幾個人。
媽媽立刻沉默。她打開玻璃櫃子,將一排香煙擺得更整齊。
這一群人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為首的那個人,則是林知夏的舅舅。舅舅是他們老家農村的第一位大學生,當年本科畢業之後,舅舅又讀了碩士,考取了“律師資格證”,從此留在省城一家大名鼎鼎的事務所,成為了一名光鮮體麵的訴訟律師。
舅舅家住在市中心的大平層,家裡還有個兒子,也就是林知夏的表哥。表哥比林知夏大一歲,剛開始讀五年級,也和林知夏同校。
林知夏見到舅舅,很有禮貌地招呼道:“舅舅好。”
舅舅西裝革履,腕間戴著一塊名表。他朝著身後幾人介紹道:“這是我的妹妹和妹夫,這是我的小侄女。”又對林知夏的媽媽說:“咱們老家來了四個親戚。我這個月的工作,特彆忙,下個月我還要去上海出差。我這邊的狀況,你知道的,你嫂子啊,管我管得特彆嚴,我家的空房間少,根本住不下四個人……”
林知夏接話道:“舅舅,我家裡也住不下。我家隻有三間臥室,爸爸媽媽住一間,我一間,哥哥一間。到處都是紙殼箱,客廳沒有落腳的地方。舅舅家就不一樣了,又大又敞亮。”
舅舅一怔,摸了摸林知夏的頭:“夏夏,最近有沒有好好學習啊?”
“沒有,”林知夏回答,“我隻喜歡看電視和玩遊戲。”
她躲開舅舅的手掌,躲到了爸爸的背後。她拽著爸爸的衣角,偷偷向外看,她發現江逾白和丁岩依然站在超市門外的台階上。
她朝著江逾白揮了揮手。
江逾白仿佛撞見了恐怖的洪水猛獸。他連退四步,退到更遠處。林知夏還沒出聲,江逾白轉身就跑,越跑越快,背影逐漸融入落日餘暉中。
超市之內,又進來幾個客人。這些客人都是小區裡的住戶,也是林知夏父母的熟人。
媽媽把舅舅和那四位親戚都晾在了原地。她招呼完客人,才開口說:“大哥,我每天淩晨四點出門進貨,還要帶孩子、忙生意,你把人往我這裡領,我也照顧不過來啊,是不是?”
舅舅從玻璃櫃裡拿走一包中華煙,卻沒有付錢。他撕開煙盒,點燃煙卷,吐出一串稀薄白霧,左手揣進了衣服口袋。
那親戚之中有人問:“我們住哪兒?你們給個準信。鄉裡鄉親的,進城來打拚,能照應就照應,不能照應就算了!”
其他幾人都連聲附和。
舅舅右手往外一揮:“走吧。沒事,我來安排。”
親戚們都稱讚他仗義,難怪能留在大城市做律師。
林知夏目送舅舅走遠。
她靠在門邊,心有所歎。
*
黃昏光影黯淡,城市華燈初上。
將近五點半時,哥哥回家了。
哥哥已經是初一的學生,穿著一套中學校服。他的身高超過一米八,比林知夏高了不少。林知夏喜歡他的名字——林澤秋,林澤秋,澤被秋日萬物,似乎彆有一番意境。
至於林澤秋本人……
林知夏和他的關係不太好。
林澤秋騎著自行車回到家門口。他把自行車扛進超市,鎖在後方的倉庫裡。媽媽還在看店,爸爸做好了飯,喊來兒子和女兒。
飯菜擺在一張圓桌上,周圍隻有三把椅子。家裡共有四口人,但總要留一個人出去看店。
客廳空間狹小,僅僅放置著一座沙發,一張圓桌,還有一台立在木櫃上的電視。那電視是二十八寸的彩色電視,正麵和側麵一樣寬,接收信號的天線被拉得很長。
林知夏握著遙控器,換到了中央一套,安心等待《大風車》欄目的開播。
很快,電視機裡傳出一陣音樂。林知夏站起身,清唱《大風車》的主題曲:“大風車吱呀吱喲喲地轉,這裡的風景呀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還有一群快樂的小夥伴!”
林澤秋深吸一口氣:“吵死了!林知夏!你能不能安靜吃飯?不能就滾外麵去。”
爸爸一筷子敲在林澤秋頭上:“你怎麼跟妹妹說話的呢?有你這麼做哥哥的嗎,凶神惡煞的?她是你妹妹還是你仇人啊?”
林澤秋惡狠狠夾菜,塞進林知夏的碗裡:“對不起!”他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向妹妹道歉。
林知夏展顏一笑:“沒關係!哥哥彆生氣!”隨即又說:“憑你的道德素養,能和我說出對不起三個字就是你為人處世的上限了!”
爸爸一巴掌將筷子拍在了桌上:“林知夏!”
他教訓道:“林知夏!你對你哥哥說這麼刻薄的話?你是爸爸媽媽的女兒嗎?誰家的女孩子像你這樣,一點虧都不能吃?”
“我為什麼要吃虧!”林知夏罵道,“我又不是傻子!林澤秋才是傻子!”
林澤秋摔碗道:“我不吃了!”
“林澤秋!你嚇唬誰呢?”爸爸怒火直冒,“餓你三天,癩蛤.蟆都吃!你現在跟我耍脾氣,等會兒你媽來了,誰都救不了你!”
提到“媽媽”,林澤秋有點害怕。他勉強恢複了鎮靜,從盤子裡夾起菠菜,蓋到自己碗裡的米飯上。
林澤秋低下頭吃飯,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即便他才十二歲,也能看出他長大後必然是個帥哥。
再看林知夏,她也有極其精致的五官,十足十的美人胚子,再過十年,她必然是個很漂亮的姑娘。
老天爺賜給林家這樣一對寶貴的兒女,兩個孩子都繼承了林家的優良基因,他們的學習成績都非常好——尤其林知夏,早已不能用一個單純的“好”字來形容……
林知夏的爸爸忽然覺得,他是不是對生活奢求太多了呢?是不是有點太不知足了呢?是不是對孩子們太嚴厲了呢?他的怒火逐漸消退。他宛如慈父一般閃耀著光輝,溫和地勸告道:“林知夏,林澤秋,你們是親兄妹。親兄妹之間要相互幫助,不要老是相互埋怨。聽爸爸的話,好不好?”
林知夏叼著一塊雞腿,連連應好。
林澤秋也說:“行吧。”
爸爸十分滿意。他重新端起飯碗,關切道:“夏夏,今天在學校,有什麼新的收獲嗎?”
“有的,”林知夏咀嚼完畢,一邊看動畫片,一邊敘述道,“今天我在學校思考了量子蒙特卡洛方法。傳統的蒙特卡洛算法在計算波色子和費米子概率分布時帶來的算力消耗很大,而量子蒙特卡洛不能積分。你們知道波色愛因斯坦凝聚態嗎?我的意思是,當粒子被分為波色子和費米子,玻色子原子會在接近絕對零度的環境中呈現出氣態和超流性的狀態[1]……”
“求求你住口吧。”林澤秋打斷道。
林知夏微微低頭。
白熾燈的光芒明亮,林澤秋握緊筷子,看著妹妹:“你一天到晚,總說這些,在學校裡會沒有朋友。”
“我沒有和彆人講,”林知夏辯解道,“我在學校裡,隻和我的同桌講。”
“你有同桌了?”爸爸和哥哥異口同聲地詢問道。
哥哥一臉的不可置信,爸爸一臉的喜不自勝。
林知夏剛上小學時,經常和她當時的同桌說一些“奇怪的話”,男生女生都被她弄哭過。班主任問起林知夏的曆任同桌:林知夏究竟和你們說了什麼?
沒有一個孩子能夠表述清楚。
甚至,他們都出現了相同的症狀——雙眼呆滯,魂不守舍,講話磕磕絆絆,嘴中蹦出的詞語全是“銀河係坍縮”、“本我自我與超我”、“德布羅意假說”……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班主任吳老師對林知夏說:“林知夏呀,你看過很多書嗎?是好事,但你不能影響彆人啊,對不對?你是好孩子,老師不批評你,老師希望你能一直進步,給同學們帶來積極的作用,好嗎?”
於是,從小學二年級開始,林知夏就沒有同桌了。
她學會了在班級裡表現得像個正常人。
可是,現在,江逾白又成了她的新同桌。
林知夏開開心心地告訴爸爸和哥哥:“我的新同桌,他叫江逾白,他人很好!江逾白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歡聽我講物理,每天都讓我和他多講幾遍。”
林澤秋質疑道:“他聽得懂你的話?”
林知夏十分確定:“他連一句都聽不懂。”
“那他還讓你跟他講物理,”林澤秋感慨道,“他小小年紀,對自己真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