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燈正在倒數秒數,江逾白朝她揮手:“新學期再見,林知夏。”
林知夏笑了一聲,像往常一樣跑向公交車站牌。她的初三寒假生活開始了。
寒假時長一個月,林知夏準備把她的主要精力放在論文上。她的第一篇論文寫的是海洋總環流模型的實際運用與因地製宜的改良。為了處理龐大而瑣碎的數據,林知夏動用了計算機集群,還嘗試了Google公司最新公開的MapReduce框架。這個框架的基礎概念非常簡潔,容易操作,也給了林知夏改進MapReduce的靈感。除此之外,她還想完善自己對量子場論的理解,對二維黎曼流形邊界的思考,不過,因為缺乏相關專業教授的肯定和推薦,她沒有貿然動筆。
爸爸媽媽明顯察覺到了林知夏的變化。
今年寒假,林知夏比往年更安靜一些,更內斂一些。當她聽說爸爸媽媽要帶她和林澤秋一起回老家,她鎮定地宣稱:“我不去。你們和哥哥一起回老家吧,我一個人在家裡待七天。”
以往的每一年春節,林知夏都不想回老家。但她是個粘人精。她一定會跟在爸爸媽媽的身後。隻要爸爸媽媽決定去鄉下過年,林知夏就隻能服從父母的意見。
可是,在這個初三寒假,林知夏忽然獨立了。她說:“我快滿十三歲了。我能照顧好自己。”
爸爸震驚地問道:“夏夏會做飯嗎?夏夏一個人在家,準備吃什麼?”
林知夏想了想,才說:“我可以吃方便麵、礦泉水、鹵雞翅。我還會吃橘子,補充維生素C,防止自己因為缺乏維生素C而患上壞血病。”
媽**評她:“快過年了,什麼病不病的,彆說這種話。”
“嗯嗯。”林知夏點頭。她表現得很乖巧聽話。
但在“回老家”的問題上,林知夏特彆固執,分毫不讓。尤其當她聽說今年舅舅和舅媽也要去鄉下過年,她更加排斥道:“爺爺奶奶都不喜歡我,舅舅舅媽什麼樣子你們都知道。這些親戚,對我沒有親情,為什麼我還要去討好他們呢?”
爸爸叫她:“夏夏……”
林知夏立刻接話:“夏夏說了不去就是不去。”
“我也不回去了。”林澤秋突然發話。
就像林知夏一樣,林澤秋很反感舅舅一家。尤其舅舅家的那個表弟,整天在他麵前耀武揚威,他有好幾次都忍不住想把表弟拎起來揍一頓。
爺爺家和外公家的條件不好,平時洗澡、上廁所都不太講究。在爺爺家裡的時候,隻要林知夏走進衛生間,林澤秋就要站在外麵替她守門。爺爺家的那個衛生間的門鎖是壞的——爺爺奶奶總是不願意修理,他們覺得沒必要花錢去修整廁所。林知夏就用一把椅子和幾塊木頭拚成所謂的“千斤頂”,抵在門後。而林澤秋仍然不放心,因為爺爺家裡有很多客人……總之,林澤秋不適應鄉下老家的一切事物。他強烈要求和林知夏一起留守在家中。
他說:“林知夏不會做飯,我會做飯。我還能做一頓年夜飯。”
林知夏開心地鼓掌:“太好啦,哥哥,我們不用吃方便麵啦。”
“我不會讓你在春節吃方便麵。”林澤秋堅定地說。
林知夏馬上開始點菜:“那我們吃紅燒鯽魚、黃豆燉豬蹄、青椒炒牛肉、涼拌西紅柿……好不好,哥哥?”
林澤秋坐在沙發上。林知夏來到他身邊,悄悄地說:“哥哥,我偷偷藏了兩千塊錢獎學金,足夠我們在春節用了。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去買,你喜歡吃牛肉……我要給哥哥買超市裡最好的牛肉!”
林澤秋一怔。
他雙手搭在膝頭,微微攥緊了褲子的布料,心底驀地湧起一陣溫暖。雖然他感覺自己對林知夏投入了百分之百的親情,而林知夏隻在高興的時候稍微回報他百分之四十……但,不管怎麼說,林知夏的好意,他心領了。
他和林知夏熱火朝天地討論著年夜飯的菜單。
他們的爸爸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秋秋,夏夏,爸爸媽媽還沒同意讓你們自己在家啊。你們去年沒回老家,前年沒回老家,今年不能不露麵啊。”
爸爸的話,沒人聽。
爸爸無奈地看向了媽媽。
媽媽正在織毛衣。客廳的爐火燒得紅旺,四處充盈著融融暖意,媽媽的手指帶著針線翻飛。她表態道:“三年沒回去,鄉裡鄉親都要講閒話了。咱爸咱媽聽著不好受,我還得回去一趟。”
爸爸說:“那行,我跟你一塊兒回去。”
媽媽卻說:“你留下來吧,照顧秋秋和夏夏,過年過節的,家裡沒有大人怎麼行?這段時間小偷多起來了,咱家開著小店,又住一樓,亮著燈,太招賊了。”
林知夏後知後覺地喊道:“媽媽……”
林澤秋很擔心,林知夏這個纏媽精,壓根離不開媽媽。
他的擔心果然是正確的。
林知夏飛快地倒戈:“媽媽,媽媽,我和你一起回去吧。”她站在媽媽的麵前,輕輕托起毛衣的一角:“媽媽,你一個人回老家會不會不開心?舅舅和舅媽對你都不好。有一次,你和舅舅說話,我聽見了……舅舅怪你在他讀碩士的時候,沒有給他足夠多的錢……”
“還有這事?”林澤秋皺緊眉頭,“他這種垃圾貨色,誰能跟他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爸爸溫聲說:“林澤秋,你彆說了,彆惹你媽媽不高興。”
林澤秋當場頂嘴:“我講兩句不行嗎?犯法了?”
林知夏努力地維護哥哥:“舅舅敢對媽媽說那樣的話,就是因為沒人引導他,沒人指教他。他在整個家庭資源傾向他的環境中長大,親人不順著他的意思,他就大發雷霆。他是個損人利己的人,同時又是個能屈能伸的人。我哥哥說得一點都沒錯。爸爸,你不能因為哥哥說了實話,而批評哥哥呀,爸爸,求真務實是我們的校訓之一。揭露事實是有風險的,也是值得表揚的。”
林知夏巧舌如簧。
爸爸聽完女兒的話,暫時失去了語言功能,完全不能反駁她。
林知夏轉過身,和哥哥擊掌。
爸爸還沒搞清楚,為什麼他這一雙整天吵架的兒女,突然統一了戰線。
媽媽動作熟練地給毛衣縫線。她把整件毛衣拎起來,反複看了幾遍,才說:“夏夏,待會兒你去試試這件毛衣。你要是不喜歡這領子,媽媽還能給你改。”
“好的,”林知夏拽住媽媽的袖子,嗓音又軟又甜,“媽媽真好。”
媽媽還說:“夏夏,你不想去老家,以後就彆去了。媽媽待幾天就回來了,你不用跟我一塊兒。媽媽一個人帶著你,路上太麻煩。”
林知夏隻能答應。
這個春節,她過得很清淨。
春節長達七天,林知夏總在伏案學習。她還會抽空去視察林澤秋,指導一下林澤秋的寒假作業。林澤秋表麵上百般不情願,實際上卻幫她準備了座位,蓋好了軟墊。
而爸爸連續三天沒有開門做生意。他忽然多出很多空閒時間。他要麼在客廳看電視,要麼就給妻子打電話,催她早點回家。
又過了幾日,媽媽終於風塵仆仆地回來了。林知夏早早地守在門口,遠遠地撲向媽媽,邊跑邊說:“媽媽,媽媽,我好想你。”
林澤秋比妹妹矜持得多。他隻是幫媽媽拿了行李,又聽媽媽說春運的火車太擠了,路上的方便麵和盒飯都漲價了,媽媽奔波一晚上沒吃東西,但她從老家給女兒和兒子帶了點零食,據說是哪一位叔公的女兒從北京拿過來的高級特產果脯。
媽媽一邊打開行李箱,一邊講話:“那個叔公的女兒,以前跟我一起在田裡乾活,她被蛇咬了,我背著她去了村衛生所。她總說我救了她一命。這兩年,她在北京做買賣,掙了些錢……”
客廳新裝的燈泡灑下微微泛黃的暖光,媽媽就坐在這片光芒中,取出一個包裝精致的紙盒,小心翼翼地拆開了封條。
林知夏聞見清新而熟悉的香氣。
很快,林知夏就驚呆了。因為她看見了草莓果脯——世上還有這種好東西!
媽媽剛把塑料紙掀開,林知夏忍不住湊了過去,媽媽喂她吃一塊果脯,還問:“好吃嗎,夏夏?”
林知夏點頭:“好好吃!”
不愧是北京的高級特產果脯。
隨後,她突然想起媽媽奔波一夜,都沒吃飯。這一路上,哪怕媽媽再餓,媽媽都沒有把那一盒草莓果脯拆了吃掉。
草莓忽然沒有那麼甜了,林知夏的心裡酸酸澀澀。她貼近媽媽的懷裡,輕聲說:“媽媽……我的媽媽是最好的媽媽。”
媽媽摸著她的腦袋說:“媽媽的夏夏也是最好的夏夏。”
*
這個寒假,更是最好的寒假。
初三第二學期開學不久,林知夏的論文就通過了。她的文章被刊登在《JournalofPhysicalOography》(物理海洋學報),這是她有生以來正式發表的第一篇論文。
江逾白把林知夏的文章打印出來,裝訂成冊,並在早讀課上認真。
江逾白認為,他的英語學得還行。但是,林知夏的文章,卻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挑戰。他費力地著論文中的一係列敘述,那翻來覆去的數學變換讓他的太陽穴隱隱作痛。
此前,林知夏自稱她隻是做了一點“微小的改良”,江逾白還以為她這篇論文簡單易懂,便於理解,他真沒想到林知夏所說的“微小改良”是這個樣子。
論文的最後一份附件附贈了長達七頁的邊界證明,全部出自林知夏的手筆。江逾白簡直不願承認自己也是數學競賽班的一名學生。他就像在一本無字天書,強迫自己讀完了林知夏的全部推導過程。
偏偏林知夏還在等待他的評價。
江逾白明明不是《JournalofPhysicalOography》的審稿人,卻仿佛扮演了一個比審稿人還重要的角色。
江逾白用一張草稿紙蓋住這篇論文的首頁,蓋住了他勉強能看懂一半的Abstract(摘要)。接著,他真心實意地恭喜林知夏:“我看過了你的第一篇論文,數學理論紮實,計算機處理流程清晰……”
“清晰易懂嗎?”林知夏特彆期待地問道。
江逾白不能撒謊。他含蓄地形容道:“清晰,明顯。”
“明顯?”林知夏仔細掂量江逾白的用詞。過了好半晌,她恍然悟道:“你的意思是,我寫得太複雜了嗎?其實這些東西,會者不難,難者不會。”
江逾白點頭,並在論文打印稿的第一頁寫下:林知夏船長成功捕獲的第一顆星球。
林知夏頓時很來勁:“我將來還會捕獲更多的星球,各種各樣的星球!”
“我知道。”江逾白在打印稿上署名“地球軍團”。
他看著這一遝紙,緩聲說:“我相信你。”
“嗯!”林知夏給出回應。
這篇論文並沒有改變林知夏的生活。她就像從前一樣低調,依舊謝絕一切媒體采訪,甚至不做任何解釋。因為,她的解釋也有可能出現在報紙上。
初三(十七)班還有部分同學,竟然在省立一中的門口被報社記者堵住了。記者向他們問起林知夏的為人處世,他們都保持了統一的口徑,遵循著“不清楚、不知道、不確定”的三不原則。
這其中,又數沈負暄的話術最為突出。
沈負暄很擅長插科打諢,把話題轉移到其它方向。比如,有一家熱衷於挖掘猛料的報社記者詳細地詢問沈負暄,林知夏在學校是怎麼學習的,有沒有得到外界的幫助,她的論文是不是找人代寫的,沈負暄就開始和記者討論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的區彆,還聊到了省城的曆史與教育背景,最後,記者嫌他太囉嗦了,主動放棄了采訪。
沈負暄來到林知夏的麵前邀功:“那幫大人,太沒意思了。我幫你擋掉了《晚間鏡像報》的記者,這個報紙我看過,天天報道娛樂圈明星的私生活和一些無聊的都市謠言。”
“那你為什麼會看這個報紙?”林知夏的重點居然在這裡。
原本伶牙俐齒的沈負暄頓時結結巴巴:“我、我……”他想出一個說辭:“獵奇。”
林知夏“哈哈”地笑了一聲。隨後,她禮貌地詢問了沈負暄最近過得怎麼樣,中考體育準備得順利嗎?
提起中考體育,沈負暄就像泄氣的皮球。他和江逾白強化訓練了半年,江逾白的引體向上已經達到“優秀”的標準,而沈負暄依然艱難地掙紮於及格線。
直到這個時候,沈負暄才知道,江逾白從小學習武術,身體素質比他強了不止一星半點。
沈負暄早就獲得了初中聯賽一等獎,穩升本校的高中競賽班。可他仍然追求中考的高分,還想衝刺全市狀元——那是一種榮耀的象征,就像大航海時代拚命拓展海域的西班牙人,總要拿出點真金白銀,才能彰顯他的實力。
他和初三(十七)班的眾多同學一樣,日複一日地為中考而學習。
六月逐漸逼近,班上並沒有分離的傷感,絕大多數同學都能升入省立一中的高中部,哪怕不在競賽班,大家也能頻繁見麵。這種平靜而妥帖的氣氛,一直維持到了中考結束的那一天。
中考結束的當日,江逾白才對初三(十七)班的幾個同學透露,下學期,他要去北京的國際高中。他將在北京度過整個高中時光,然後出國進修本科,再回到省城來工作。
江逾白的人生規劃十分清晰。
段啟言卻傻了眼。他呆呆地站在考場之外,聽完江逾白的話,簡直不敢相信:“你要去北京了?”
六月中旬的風是悶熱的,不僅帶不來一絲涼爽,還強塞了幾分熱度。段啟言的額頭冒出汗意。他抹了一把額頭,又問了一遍:“江逾白,你要去北京?”
江逾白和林知夏一前一後走向考場之外:“是的。”
段啟言高喊道:“林知夏,你就這麼讓他走了?”
林知夏沒作聲。她在中考的考場上走神了,語文作文和曆史試卷都寫得心不在焉。至於江逾白……分彆的日期越來越近,林知夏刻意避免自己去思考沒有江逾白的日常生活。
她含糊其辭地回答段啟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你早晚會明白的,段啟言。”
林知夏突如其來的穩重成熟,讓段啟言不由自主定格在了原地。
他們的考試地點是市中心的一所高中。那所高中也有幾十年的曆史,校門高大而破舊,門上的鐵環鏽跡斑斑。
林知夏伸出手,敲了敲門環。她像平常一樣和眾多同學們道彆,還笑著說:“下學期見!”
輪到江逾白時,林知夏竟然說:“明天見。”
江逾白也回答:“明天見。”
林知夏和江逾白已經約好了,今年暑假的每個周六和周日,他們都要在省圖書館見麵,共同度過高中開學前的最後一個悠長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