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銀要乖,本宮會派人來接你。”
天破曉之際,五十親衛整裝待發,玄衣墨發高束的皇太女一聲令下,馬隊齊齊出發,踏著熹微的晨光漸漸離去,帶起了一片飄揚的塵埃。
因著女帝病危是密報,所以葉姝提前離開,南疆城中的百姓是不清楚的,否則肯定會是百姓夾道歡送的熱鬨場景。
暖風吹起葉姝束起的頭發,在她身後甩起張揚的弧度。
幽深高大的密林在馬蹄聲中被拋在身後,一位身著紫衣的頎長身影立於樹枝上,手執一支玉笛吹奏,嫋嫋笛聲引來了許多隻銀藍色的蝴蝶,即使他身上的銀飾被風吹出清脆聲響,也不會將它們驚動。
腰際彆著的玉穗宮絛輕盈靈動,隨風飄起。
他就那樣目送著鳳朝而來的太女殿下的衛隊漸行漸遠。
連日晝夜不停地策馬疾馳,總歸是趕到了都城。
滿城得到了太女殿下班師回朝的消息,百姓們早早地就趕到了城門還有長街兩側,就等著看看生擒南蠻王的太女殿下風采。
京中入夏,正下了場雨。
厚重的城門終於被城門將領親手開啟了,發出轟隆的巨響。
入城牆時,雨絲細密,在迷蒙的雨幕中,一襲絳紅色騎裝的皇太女手執泛黃的油紙傘,坐於駿馬之上,拂開雨幕而來。
窈窕的身形隨著馬匹步伐慢下來而輕晃,因著日夜奔波她當時的眼神未免帶了幾分漠然倦怠,似乎一戰成名的榮耀也不能讓她投注十分的精力。
這種漫不經心無意間流露出貴氣的儀態,更加讓人心動。
縱然如畫眉眼間有疲憊之色,卻不能掩去風華。
傅卿雲站在宋朝意身旁,在茶室的窗邊憑欄遠望。
葉姝手中握著韁繩,若有所感地抬眼望去,正對上了傅卿雲那玉珠般明亮的雙眸。
骨節分明的手一下子就將瓷杯給握緊了,險些捏碎了。
那懶散淡然的目光,將傅卿雲驚得連忙移開眼,發覺她沒有再看向這邊後,悄悄地繼續遠望著馬上意氣風發的身影。
街道兩側的亭台樓閣之上不時有待出小郎君往下投擲出自己的繡囊,或是表達對葉姝的傾慕,又有可能是瞧上了葉姝親衛隊中的女將哪一位。
葉姝隨手就接住了一個白雲紋的香囊,和謝將軍家的徽紋有些相似。她抬眸望去,隻看到了窗台邊的謝瓊羽,眼眸璀璨似寒星,眉眼彎彎地咧開嘴衝自己笑,英氣明朗。
想了想,葉姝回以淺笑,把人給笑得差點羞澀到摔下去。
這般熱鬨的情景,宋朝意隻是隨意看了兩眼,便收回了目光,專注於手中的茶盞。
但大概隻有他自己知曉,夏雨給他心底無端端帶來的煩悶。
窗邊的素衣郎君手執天青色茶盞,氣質矜貴清冷,在這種悶熱的雨天,似乎隻要看著他,心中的煩悶都能散去不少。
女帝這次病發得急,得到消息的葉姝乾脆直接縱馬過了宮牆,宮中廷衛知道事出突然,也沒有加以阻攔,反倒是為葉姝大開宮門。
雨珠順著琉璃瓦和房簷低落而下,葉姝乾脆收了傘直接策馬衝到了鳳棲殿前,翻身下了馬,一旁早已候著的宮仆連忙上前接過了葉姝手中的韁繩,將馬帶走了。
常候在女帝身邊的尚宮陸音早早地就站在了宮殿門口,等著葉姝的到來,看到葉姝踏著雨水,連油紙傘也沒撐就直奔過來,連忙打開手中的紙傘迎了上去,遮去她頭頂的雨點。
“恭賀殿下回宮!”陸音跟隨著葉姝的步伐,一邊說道。
葉姝擰了擰衣擺的水,頭都未曾抬起地問她:“母皇如今情況怎麼樣了?”
尚宮陸音不再說話了,唇張了張,半晌說不出一個字,最終也隻能咽下喉中苦澀道:“殿下您知曉的,陛下如今的情況......”
隻怕是不大好了。
這些時日,都是靠參湯保著。
鳳棲殿靜得厲害,宮殿處處都彌漫著厚重的中藥苦澀氣息,葉姝眉頭微蹙,由陸音領著進了內殿。
“煩請殿下候著片刻,奴去通傳陛下。”陸音行了個禮,撥開珠簾走了進去。
珠簾晃了晃,床榻上躺著的身影被陸音攙扶著坐了起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葉姝拂開珠簾,看清女帝如今的模樣,也是心頭一驚。
服了藥蘇醒過來的女帝,明明離自己出征南蠻並沒有多久,但她卻仿佛一下子蒼老許多,麵色蒼白憔悴。
如今正值夏季,窗外還在下著雨,但女帝卻宛如秋末冬初的枯樹,單薄瘦削的身影佇立在灰暗中,仿佛即將飄零落下。
葉江知穿著月白色的衣袍,跪坐在床沿。
見葉姝進來了,他轉過頭看著她。
看到鬢邊垂落下幾縷碎發的葉江知,葉姝衝他微微頷首,看到他略顯沉重的神情,葉姝也猜到眼下的情況了。
“阿寧。”陸音替她擦拭乾淨唇角的血漬後,女帝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呼喚著她。
葉姝走到她床邊,直接跪了下去,沉聲道:“母皇,兒臣回來了。”
“起來罷,同朕說說話。”說著,女帝抬了抬手,葉江知和尚宮陸音對視了一眼,一同退出了內殿。
葉姝接過了陸音手中的玉碗,坐在了床沿邊。
撲鼻而來的是厚重苦澀的藥味,顯然這藥的味道不大好,而且顏色也是黑不見底的,一看就讓人覺得很苦。
“放著罷,朕不想喝。”女帝又劇烈咳嗽了一陣,葉姝連忙遞上了絹帕,溫熱的血透過絹帕,將溫度傳遞到葉姝手心。
葉姝垂眼看去,就看到了素白帕子上鮮紅的血跡,心底微歎。
玉碗同桌麵相擊時發出清脆一聲響,女帝聽著這一聲響,眼眸半闔,隻覺得是為自己而鳴的喪鐘。
恍惚間,她似乎都能聽到宮牆外的哭聲。
是那些自幼照顧自己的宮仆們壓抑的哭聲。
女帝往側邊倚靠在了葉姝的肩頭,側耳聽了半晌然後極其緩慢地說道:“是在哭朕的嗎?”
葉姝端正地坐著,自然也是聽到了那陣陣壓抑的低泣聲,瞧著女帝蒼老眉心中纏繞的病氣,溫聲道:“母皇聽錯了,兒臣未曾聽到。”
氣息已然越來越弱了的女帝聽了葉姝這安撫意味的話,笑了笑:“倒不知你這孩子,何時那麼懂事了。”
“同朕講講南疆景致如何?”
葉姝梳理著回憶,徐徐道:“南疆盛產玉石銀飾,很是華美精致。”
女帝身上還穿著帝君的玄衣鳳袍,穿戴著整齊,顯然是已經預料到了今日恐怕就是要到頭了,所以連金鳳步搖都是佩戴著的。
步搖墜下的寶珠晃出朦朧的光暈,讓女帝視野模糊間,仿佛看到了昔年自己的鳳君,踏著月華來接她了,她唇角輕揚卻沒什麼不舍的神情:“阿寧,你的父親來接朕了。”
葉姝抿著唇,她不知道,在這個情況下,情緒判斷推算要出現什麼樣的情感反饋,隻知道人類死了他們的親屬都會哭泣流淚,因此她一時間竟覺得心頭有些沒來由的惱火。
於是葉姝低垂下眉眼,清澈的杏眼倒映出女帝愈漸灰敗頹唐的容顏,被那散著光的珠寶金釵,襯得越發蒼白了。
“母皇........”葉姝想了想,問道,“您高興嗎?”
女帝聞言,笑意舒展在臉上,聲音和緩:“自然了,朕的阿寧長大了,這皇位交給你,朕很放心。”
靜默了許久,女帝的眼眸已經越來越渾濁了,她忽然說道:“阿寧,能喚朕一聲娘親嗎?不是母皇,是娘。”
葉姝雖然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但是還是照她的意願,柔聲呼喚了一聲。
“娘。”
女帝泛著細紋的眼角染了點濕意,笑著應下了。
生於帝王家,萬般不由人,自登基以來她便未曾出過這朱紅高大的宮牆,可就是這樣一個囚籠一般的地方,身體那般病弱的他卻能夠義無反顧地走到她身畔。
雨後濕潤的風,吹起了殿中華美的金鳳織錦簾帳。
忽然,女帝眼中迸發出點細碎的光,她緊緊地捏住了葉姝腕間的束袖,氣息微弱地說道:“宋家.......”
葉姝低下頭去傾聽,“母皇,宋家怎麼了?”
“宋家!朕死後......萬萬記得嚴查宋家.....”女帝瘦削的手,抓緊葉姝骨節都泛出了死白色。
窗外風雨聲簌簌不斷,女帝虛弱的嗓音卻格外有力,風聲將她的最後的叮囑送入了葉姝耳中:“滿門!抄斬!”
葉姝眼睫低垂,靜靜地坐在床沿,聽著靠在身側的女帝氣息漸漸和緩,最終歸於凜冽寒冬的死寂。
這就是生命的自然消散。
葉姝忽而又想起來初次來到這個任務位麵,那在樹底下容光煥發,厲聲嗬斥著自己的女帝的樣子。
纖細的手輕抬,闔上了女帝尚未完全閉合的眼眸。
扶著她安穩躺下後,濕透了衣裳還沒有完全乾,葉姝站起身,緩緩走到了鳳棲殿的宮殿門口。
一眾宮仆想來是早已知曉了情況,發間都彆著素白的絹花,整整齊齊地跪在雨幕中。
葉姝神色很平靜,平靜到讓陸音望著便覺心傷,她伸手接過了陸音遞過來的素銀白花簪子,釵進了散亂還滴著水的墨發間。
寂靜的鳳棲殿,響起了極其低沉的聲音。
“母皇,崩逝!”
霎時間,悲痛欲絕的哭聲響徹鳳棲殿。
雨也下得愈發大了,霧靄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