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新封的容君烏桑銀在寢宮安定下來,深夜裡安鸞宮已經是亂成一鍋粥了。
原來是宋朝意在前去青鸞殿的路上染了風寒,夜裡竟是高燒不斷。
“陛下,鳳君大人染了風寒,如今病得厲害,安鸞宮裡來了人想請您去看看。”守在殿門前的尚宮覓竹推開宮殿門,走到了葉姝身邊輕聲通傳。
剛批閱完嶺南洪澇災害賑災銀奏折的葉姝正靠在椅背上,揉捏著額角臉上不免顯出點疲憊之色,聽到覓竹通傳的話,秀氣的眉頭微蹙而後徐徐舒展開,“備轎輦,朕去看看。”
奏折閱完已近淩晨,冬日裡的雪紛紛落下,赤色宮牆探出樹枝,於是有些雪便落在了柿子樹枝頭,還有雪堆積在了橙紅色的柿子上。
借著熹微的光葉姝能夠在漫天白雪中看到顏色鮮亮動人的柿子,交相映襯屬實是一種極其美的雪景。但這柿子熟了卻沒有被全部采摘下來,反而是留了許多掛在枝頭。
她忽然想起還在未來時代的時候過一本關於柿子的古籍,說是冬日裡大雪掩埋,鳥雀難以覓食,宮人心善便會特地留下一些柿子,以供鳥雀過冬,這麼看來的話倒也算是自然與人的和諧相處,畢竟仔細看看的話就能發現有不少柿子是被啄去了半隻的。
葉姝仰首看著鵝毛般紛飛的雪花,不由得鬆開了一隻捧著五蝶祝壽暖手爐的手,從狐裘中探出,接住了一片晶瑩剔透的雪。
手心溫度高,於是落在手心的雪便極快地融化成了水,向下滴落消失。
連呼出的氣都是迅速漫開成了白霧。
轎輦在安鸞宮的宮門前緩緩停了下來,葉姝在覓竹的攙扶下走下了轎輦。
覓竹仔細地打開油紙傘,走在葉姝身後為她遮去頭頂落下的雪。
甫一踏進宮門,早已等候多時的宮人便迎了上來,為首的是安鸞宮的侍長,領著一眾宮仆跪在了雪地上行禮。
“拜見女帝,望陛下凰體安康!”
葉姝微微頷首,便疾步朝殿中走去,落在後麵的覓竹隻得低聲說了句:“都起來罷。”
東珠串簾子被素手挑開,葉姝進入殿中就嗅到了撲鼻而來的藥香氣,映入眼簾的便是披著鶴氅的宋朝意倚靠在床頭,頭戴兔絨嵌鬆綠石暖額,容顏蒼白俊秀,顯然是真的病了。
不過不知是不是葉姝的錯覺,總覺得這殿中似乎若隱若現有絲絲縷縷的暗香,還是有些熟悉的香氣。
宮仆正悉心替他掖好錦被,然後端過桌上擱著的玉盞,裡頭是黑不見底的湯藥,正喂宋朝意喝完了藥。
聽到了珠簾的動靜,宋朝意抬眸看去,正好看到了身披雪色狐裘,鬢發微微淩亂鼻尖因為寒意凍得有些泛紅的葉姝,眸光水潤。
那宮仆看到葉姝來了連忙行禮後,上前替她解下了披著的狐裘便退了下去。
見宋朝意要下床行禮,葉姝輕輕地按住了他的肩頭,“你身體不適,就不必行禮了,免得著涼。”
他淺色的唇張了張,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喉間卻傳來癢意,不由得手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了兩下,然後才垂下眉眼緩緩道:“陛下,臣夫如今正病著,您本不必來的,怕過了病氣給您。”
葉姝杏眼輕輕眨了兩下,似是有些不解。
他好生奇怪啊,不是他叫人來青鸞殿通傳請自己過來的嗎?如今又說自己不必來。
“那朕先行回宮了。”葉姝輕聲說道,轉身作勢準備要離開了。
衣擺卻被一個力道扯住了,隨後葉姝聽到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宋朝意險些因為身形不穩栽下去,葉姝抬手扶住了他。
卻見宋朝意咳得眼尾都泛起了紅暈,那病弱的模樣實在是像極了皇兄。
葉姝不可避免地心軟了,在床邊的木凳上坐了下來,握住了宋朝意略微冰涼的手。
宋朝意猝不及防地被一雙溫暖的手攏住了自己的手,有些茫然無措地抬眼看著葉姝,那張清俊的臉上因為咳嗽,帶起了清透的緋紅,這樣冰山美人的病弱姿態,讓人不由得生出憐惜之感。
但葉姝分得很清楚,皇兄和宋朝意還是不一樣的,至於是哪不一樣,真要細細探究要她來說的話,是哪裡都不太相同的,無非是那清冷的氣度有些相似。
過了許久才平複下呼吸的宋朝意鳳眼微闔,蒼白的唇抿緊,而後問道:“聽聞陛下您接了南疆的小皇子進宮?”
葉姝這下了然了,宋朝意恐怕不是因為受了寒染病的,或許有可能是裝病的。
但這恰恰符合她的任務要求了,葉姝聞言,笑靨明媚地說:“是了,阿銀他性子軟和,年紀雖說尚輕,但是待人還是進退有禮的。”
宋朝意安靜地聽著葉姝這般誇讚他,眸中的光漸漸黯淡深沉了,不由得回想起前兩個時辰的情況。
按照宮規,新進宮的夫郎都是要來安鸞宮拜見鳳君的,得了容君要來拜見的消息,他足足在正殿等候了半個時辰,才見那個步子如蝴蝶般輕盈的南疆少年,不懂宮規,未曾通傳便推門入了正殿。
性子軟和?若單單看外表,倒當真是看著跟溫軟無害的白兔一般。
進退有禮?
擅闖安鸞宮正殿,不通傳,見了自己也是隨意行了個禮,簡直可以稱得上是行為無度,頗有南疆部族的粗俗之氣。
說的好聽是天真爛漫,說的不好聽了那便是未曾開化。
“拜見鳳君大人!”少年的嗓音清脆似環佩相擊,悅耳動聽的很。
坐於主位上的自己隻是看了一眼,便知女帝為何會違背禮製,直接將人接進宮了。
若真要說,那般顏色和深紫的眼眸,讓人隻是看著便覺得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如畫般好看。
不愧是有南疆部族美人之譽的小皇子。
當時的宋朝意已是被青鸞殿看到的兩人雪下相擁的美好景致,給弄得心神不定了,如今再直直地應對明豔漂亮的少年,沉默半晌未曾有言語,過了許久才淡聲說道:“容君有這般美貌,也不怪陛下對你如此上心了。”
這句話說出來,連宋朝意自己都有些意外了。
他性子向來淡漠,不理俗事,可如今這話說出來,倒像是深宮怨夫一般。
倒不曾想這小皇子膽大包天,竟敢眉眼彎彎地笑言:“謝鳳君大人讚譽,隻是臣夫倒沒有什麼手段引得陛下上心........”
五官精致的少年臉上笑意愈發深了,嗓音放得十分軟和,一字一句地說道:“不過是年歲輕些罷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比不得鳳君大人年長了。
素聞女帝在做太女時,心中有一抹皎潔如雪的月色,如今一看這座上的鳳君,也不過爾爾。
說完,烏桑銀躬身行了個辭彆禮,不等宋朝意動怒就退下了,“鳳君大人,臣夫還需得去宮中安置下來,便不打攪您了。”
他這鳳君,連四君之一的容君,都可以隨意地對待,禮節也不過是表麵上的尊重罷了。
宋朝意閉了閉眼,說話時的聲音極冷,恰似那窗外落下的雪,口中卻說著,“恭賀陛下得一佳人。”
葉姝自然是聽出了宋朝意言語中的寂寥,隻是權當作沒聽出來罷了,傾身湊近了些許笑道:“朝意哥哥,你莫不是起了醋勁?”
此話一出,宋朝意鳳眼倏地睜開,冷光彌漫在眼底,他無聲無息地注視著葉姝臉上可以說得上是清甜的笑意,指甲陷進了手心,麵上卻是淡淡地回答她,“陛下您多慮了。”
“臣夫隻是覺得......陛下您這般行事,未免有悖禮製法度。”
話音剛剛落下,宋朝意便看到葉姝本來含笑的臉,毫無征兆地冷了下來。
一張姝色無雙的臉,那不做表情的臉淡淡地看著人的時候,讓人見之就心下難安。
握著他的手漸漸鬆了開來,葉姝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宋朝意,“朕在南疆前線作戰的時候,阿銀他陪在朕身邊,軍備乾糧無一不準備好,為他改一次禮製也無妨。”
宋朝意是個冷心冷清的,聽了這話便瞬間恢複了平日裡生人勿進的冰冷模樣,俊臉像是結了霜寒一般,說話時的語氣也變得生疏了,“陛下,臣夫身為鳳君,為您諫言是分內職責。”
葉姝杏眼微微眯了眯,笑道:“朝意哥哥你是不是忘了朕同你說過的話?”
而後,葉姝一字一句緩慢地重複了兩人大婚之夜她的叮囑。
“身為鳳君,需得有容人之德。”
這也恰恰是她給烏桑銀封號的原因,無時無刻不提醒他要做好一位鳳君的本分。
葉姝低下頭理了理袖口的褶皺,而後施施然地取下架子上的狐裘披上,說話時的聲音雖然一如既往地溫和,卻讓人莫名覺得寒涼。
“即便朕的後宮雅色眾多,但朕是天女,這又並非朕的本意,而是天意與人心。”
兩人可以說得上是不歡而散,丟下這麼一句薄情到了極致的話,叫他好生養病後葉姝便拂袖離去了,留下宋朝意一人半躺在病榻上,透過綢衫可以清晰看到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可見他情緒波動有多大。
宋朝意天生聰慧,自然是懂得葉姝那句話的意思。
無非是說她迎再多的夫郎進宮,也不是她的本意,人心指的是這些夫郎對她趨之若鶩,天意自然是指明了這是天地的意思。
明明......
明明入宮前那夜月上柳梢,她曾同自己講過,自己是她的正宮,永遠都是。
正宮?
宋朝意忽而了然地捂著臉,朗聲笑了起來,直至笑得劇烈咳嗽起來眼尾都暈開了淚,伏倒在了錦被之上才停下笑聲。
向來清冷克製的他從未有過這般失態的時候,而這一切,皆由葉姝而起。
指尖扣緊了許久未曾佩戴的香囊,宋朝意垂眼將香囊抵在了鼻尖,輕嗅著清冽的香氣,眸中的光沉得愈發深了。
一日葉姝正在青鸞殿處理政務,尚宮覓竹極其慌張地未曾通傳便衝進了青鸞殿中,跪在了葉姝麵前。
這種情況,在這段時日已經是習以為常了。
葉姝頭都沒抬地手執朱筆繼續批閱奏折,但口中還是隨口問了一句。
“這次又是何事啊?”
覓竹直接跪倒在了葉姝旁邊,顫巍巍地說道:“回陛下,倚麗軒的昳君大人同風華閣的容君大人,又起爭執了!”
“兩人在青鸞殿門前打起來了?”葉姝又按了個朱印在一封奏折上,淡淡道。
這兩人自烏桑銀入宮,一日在集芳園遇到了阿奎勒後,爭執便沒有停歇過。
起初葉姝還會安撫兩人,到後來索性讓兩人打了,無非是男子間掐架扯發冠的事情。
覓竹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眼葉姝安然無恙的臉色,索性眼睛一閉,全部都如實稟報了,隻是說話的時候整個人都抖得如同篩糠一般。
“回......回陛下,容君大人給昳君大人下了......”
覓竹臉上不由地出現了視死如歸一般的神情,倒豆子般說道:“下了會讓郎君不舉斷根的藥!”
“昳君大人善調香,叫他發現了,如今二人正在殿門前鬨得不可開交!”
斷根?!
剛批完奏折的葉姝,正端過手邊一杯清茶慢悠悠地飲著,猝不及防聽到會不舉斷根這麼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口中含著的茶水一時間不設防,儘數噴了出來。
所幸葉姝歪了歪頭,那茶水才沒染濕掉奏折。
覓竹連忙爬起身給葉姝遞上了絹帕,細細為她擦拭乾淨唇角的茶水,還安撫她道:“陛下!陛下凰體為重,切莫動怒啊!”
葉姝按住了覓竹為自己順氣的手腕,溫聲說:“不必擔心,朕還不必因這些瑣碎之事動怒。”
“走罷,跟朕出去看看。”
這次的事態發展,實在是有些離譜了。
為了預防烏桑銀這個善巫蠱之術的小白兔入了宮,到時候給這個人下點毒,給那個人下點毒,在他入宮之前葉姝還特地命人拾掇好他的物件,不要混了藥進去。
倒沒想到在宮中這小家夥還能折騰出這種藥出來。
豈不料才走出青鸞殿,一隻束發用的金絲八寶發冠便骨碌骨碌地滾落到了葉姝腳邊。
兩人一看到身著玄衣常服的女帝出來了,一時間兩個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鸚哥一般,一言不發。
宛如打了霜蔫巴的花草,齊齊地站定低垂下了腦袋。
方才還吵鬨不堪的殿門前瞬間安靜了下來,烏桑銀低下頭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剛剛和阿奎勒掐架掉下來的小藥瓶,不動聲色地往阿奎勒的方向踢了踢。
自幼在草原騎射無不精通的阿奎勒眼力尖利的很,自然是一下便看到了那苗疆來的野人的小動作,頓時眉梢倒豎,長腿微微使勁,小藥瓶便被踢回到了他的主人那。
葉姝看著堂下兩人的小動作,隻覺得頭痛不已。
忽然就明白了母皇逝世前同她閒聊時說起的一句話來。
這後宮中的男人若多了,當真是聒噪的很!
眼下的情況莫過於此了。
就光是日夜扯發冠便罷了,如今還互相下毒用香了。
葉姝邁開步子走了過去,在藥瓶要被烏桑銀一踩毀屍滅跡的時候,提前俯身拾起了藥瓶。
藥瓶是極其小巧的,隻有小拇指大小,瓶身還是精致的青花蔓紋。
可惜裡頭裝著的藥粉顯然不是什麼正常東西,就不如這個瓶子長得這麼美好了。
葉姝將手心的瓶子往前一遞,聲音柔和地詢問烏桑銀:“阿銀,可是你給阿奎勒下了藥?”
被問到了的少年抬首,眼眶紅彤彤的如同兔子般,委委屈屈地說道:“陛下......是容君先說您不過是瞧上了臣夫年紀輕,品著口味新鮮罷了!”
說起來,兩人從在南疆的時候就結下了怨。
一想到自己珍藏許久的酒,和養得那般精心的情蠱,被這個西域的家夥占儘了便宜,烏桑銀就覺得心口的氣都順不下來。
葉姝看了眼烏桑銀充滿著少年氣息的漂亮臉蛋,不由得有些心虛地移開了目光,還欲蓋彌彰地輕輕咳了一下。
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確實是因為烏桑銀年紀小才心軟了的。
葉姝的目光忽然落在烏桑銀墨發間的白色粉末上,不由得問道:“阿銀你發間沾染的是何物?”
饒是葉姝也不敢瞎碰,誰知道是不是阿奎勒亂調的香。
誰知還沒等烏桑銀神情委委屈屈地告狀,阿奎勒就先聲奪人了,瞥了眼他的頭發,一雙桃花眼在看著葉姝的時候深情到波光瀲灩,甚是好看。
說話時的嗓音也和剛剛跟烏桑銀對罵時完全不同了,聽起來低沉柔和,富含磁性。
“回陛下,容君給臣夫下了毒,臣夫不過是調了點臭椿香送回給他,回個禮罷了!”
臭椿香.......用現代用於來說就是臭屁蟲的味道啊!
葉姝隻覺得眉心都在跳動,不由得抬手按了按額頭,隻覺得頭疼的很。
難怪從剛開始她就覺得有股又臭又怪的香氣,那香臭混合的氣息簡直讓人要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