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行禮退下,倪胭將最後一點湯藥喝掉,說:“身上有傷,就不給陛下行禮了。”
蕭卻自然不計較這些。他提起手中的鳥籠給倪胭看,說:“無意間看見的小鸚鵡,覺得好看,拿來送你。”
“好看!好看!”一身彩色羽毛的鸚鵡尖細著嗓子學著尖叫了兩聲。
倪胭果然被吸引住了目光,她輕輕敲了敲鳥籠逗著裡麵的小鸚鵡。她每敲一次,小鸚鵡就啄一下,偏偏她每次都能在小鸚鵡啄鳥籠的時候收回手。幾次三番,小鸚鵡歪著小腦瓜盯著她,忽然小爪子蹬了一下,尖叫:“壞人!壞人!”
倪胭哈哈大笑。
蕭卻望著她的笑顏,眼底也不由染上了幾分笑意。、
倪胭收了笑,轉過頭來望向蕭卻,說:“謝謝陛下的禮物。”
她頓了頓,無奈地扯起嘴角:“怎麼還是更習慣喊你蕭將軍?也是怪了。”
“稱呼而已,這不重要。”
倪胭也不再說這個,而是說:“坐著說話吧,要不然顯得我特彆待客不周。雖然……好像我才是客。”
“不,你不是客人,是主人。”蕭卻立在床邊,沒動。
倪胭下床穿上鞋子,輕推蕭卻讓他入座,卻不想扯動胸口的傷,眉心蹙起來,身形更是一陣輕晃。
“當心些!”蕭卻立刻扶住她。
“走吧,去庭院裡坐坐。瞧著外麵天際的晚霞很好看的樣子。”
兩個人走到院子裡,在一條長凳上坐下,望著天際的彩霞,和遠處層疊的山巒雲景。
落日十分的涼風微微吹拂。
蕭卻回過頭去,望著身側的倪胭,倪胭淺淺笑著,整個人瞧上去十分柔和。她雖穿著農家普通的青色素衣,也難掩通體的皎颯風度。
“這樣的日子真好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什麼戰爭和死亡,村子裡的人見了麵都何樂樂的打招呼。雖然日子貧瘠了一些,可是大家都很容易滿足。”倪胭望著遠處,臉上掛著溫柔的淺笑。
“你也喜歡這樣的日子?”蕭卻有些意外,“我還以為你隻喜歡大殺四方風光無限。”
倪胭想了一會兒,才偏過頭望向蕭卻,說:“人是會累的。”
蕭卻與她對視,深深望著她的眼睛。
倪胭在蕭卻安排的農家小院中住了三個月。三個月中,蕭卻時常過來,他每次來的時候都會給倪胭帶一些小禮物,逗她歡心。倪胭也總是微笑著歡迎他,和他一起吃飯、散步,看看風景說說話。他們從來不談論外麵的事情,更是對戰爭隻字不提。
倪胭用三個月的溫柔賢靜換來了蕭卻的第六顆星。
“差不多了……”倪胭手指微攏,握起右手掌心。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彩色的小鸚鵡踩著橫木走來走去。
倪胭托腮瞧著它說:“小彩毛,誇誇我。”
彩色的小鸚鵡歪著小腦瓜盯著倪胭看,而後尖細地叫著:“美!美!美!”
倪胭心滿意足地笑了。她打開鳥籠子,將彩色的小鸚鵡放了。
夜裡,倪胭聽著外麵的腳步聲睜開眼睛。
一批黑衣人闖進來,倪胭坐在桌旁,慢悠悠地喝著茶,神態十分淡然。幾個黑衣人對視一眼,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不該按照原計劃進行。其中一個黑衣人跑出去請示,沒多久房門再次被推開,幾個黑衣人讓開位置,穆宏中緩步走入房中。
“哼!”穆宏中冷哼了一聲,“妖女,果然是妖女!迷惑了姬國的皇帝,如今又要來迷惑我蕭國的陛下!”
倪胭最看不上那些臭男人們一句輕飄飄的“紅顏禍水”,就把責任全部推給女人。說的好像沒有曆史上那些美人兒,就沒有昏君一樣。
“穆將軍何必這麼生氣,你也老大不小了,總這麼吹胡子瞪眼的,小心短命。”倪胭一臉嫌棄。
“哼!”穆宏中這一次的冷哼聲更重。
他指著倪胭,繼續吹胡子瞪眼:“本將不和你這種狐媚的東西逞一時口舌之快!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帶走!”
“我跟你們走,彆拿那麼臟的繩子綁我。”倪胭放下茶盞,起身往外走。
“這……妖女!不要耍花招!”穆宏中追了出去,令黑衣人嚴嚴看管住倪胭,以防她逃跑。
倪胭根本就沒想逃跑。
她是故意找這樣一個看上去被動的機會接近蕭卻,刷到蕭卻的第六顆星。如今蕭卻的第六顆星既然已經拿到了,那她自然就要進行下一步計劃。
至於穆宏中一口一個“妖女”地喊著她,卻不殺她。想也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是為了用她要挾姬明淵。
倪胭真想謝謝穆宏中的及時出現,讓她省了不少事兒。
倪胭被穆宏中帶走的第三天,蕭卻來看望她,才知道她不見了。他推開房門,見裡麵空無一人,臉上的歡喜頓時僵在那裡。小丫鬟立刻稟告有一天早上她醒來倪胭就不見了,並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蕭卻手中提著的姬國小食落到了地上。五顏六色的糖果落了一地。
·
當年付青簷帶兵打仗,得了不少美名,民間皆誇她用兵如神,有戰事才能。有人曾說那些計謀都是姬明淵下達的命令,不過並沒有多少人相信。畢竟那時候姬明淵剛剛登基沒多久,年紀也尚輕,更沒有從軍經驗。
此番姬明淵禦駕親征,調兵遣將之能令眾多武將驚歎不已。他翻手覆雨間,手中兵馬虛虛實實猶如神兵。
尤其是倪胭“死”後的三個月,姬明淵操縱手中兵馬更是所向披靡。
姬明淵率領大軍圍住椒川城。
兵臨城下。
椒川城並非蕭國的京都之地,卻也是命害之所。若攻下椒川城,蕭國必受重創,日後頹勢將逐漸顯露。
姬明淵坐在馬背上,他從容地理了理玄色的披風,眯起眼睛望著眼前威嚴堅實的城牆。
得他命令,身側武將朝著椒川城喊話。
城牆之上蕭國的士兵皆手中握著弓箭,瞄準城下黑壓壓的敵軍。城下的姬國軍隊同樣盾牌與箭弩齊備,還有投石車等。
穆宏中押著倪胭登上城樓,朝著城下的姬明淵喊話:“姬明淵,你可還要你的女人?”
穆宏中將倪胭推到他身前,將她的身子抵在城樓的磚牆上。
姬明淵狹長的眼微眯,死死盯著城牆上的倪胭。
她……還活著?
——這麼久沒見,陛下可有想我?
——忙於戰事,沒有太多時間想其他。今日見了,方覺是想的。
“付將軍?”
“真的是付將軍!”
“穆宏中你這卑鄙小人!快放了我們付將軍!”
姬國軍隊中一片嘩然。
若是往常,軍中如此混亂,姬明淵定然責罰喧鬨者。然而此時他盯著城牆上的倪胭,沒有理會身後的喧鬨。
穆宏中狂傲大笑:“姬明淵,立刻撤退,並且將我蕭國的城池歸還,本將就會考慮考慮放了你的女人。否則休怪本將拿一個女人出氣!”
他看向倪胭,布滿老繭的手捏住倪胭的下巴,抬起她的臉端詳,嘴中“嘖嘖”兩聲,繼續說:“姬國的女將軍不僅巾幗不讓須眉,更有一張天姿國色臉。若是將她充為軍妓,我蕭國軍中氣勢必定大漲!”
姬國軍隊中罵聲一片。
姬明淵盯著倪胭消瘦的身影,沉默著。
城中。溫持元將一桶又一桶的涼水澆在蕭卻的身上。蕭卻微微皺眉,合著的眼皮下眼眸微微轉動。溫持元一狠心,用匕首在蕭卻的小臂上劃去。蕭卻終於吃痛醒來。他皺著眉,意識到自己被人灌了迷魂藥,眼中一片冰寒。
在蕭卻發怒開口前,溫持元先急忙說:“救救娘娘!穆宏中抓了娘娘押了她去城樓!”
蕭卻一怔,立刻翻身下床。他腳步踉蹌,搖搖晃晃,顯然是穆宏中給他下的藥還在影響著。
蕭卻扯了扯嘴角,眼中現出一片狠戾之色。他握著桌上的長劍,用內力壓製住紊亂的氣血,朝著城樓趕去。
溫持元急忙跟上。
“姬明淵,現在就撤退。否則本將不介意在此時此地扒了這女人的衣服來慰問我軍中將士!”穆宏中繼續威逼。
穆宏中身後的蕭國士兵一陣吆喝。
倪胭忽然掙脫開穆宏中的手,轉身奔向城牆。穆宏中大驚,立刻抓住她的手腕,防止她再一次尋死,從這裡跳下去。
“殺了我!”倪胭朝姬明淵大喊,“拿著你的弓箭射殺我!”
姬明淵的沉沉墨眸微閃。
“如果你撤退怎對得起陪你一路殺過來時戰亡的將士!殺了我,帶著兵馬殺進城中,早日吞並蕭國!而不是為了我這樣一枚棄子讓眾多將士憑白犧牲!甚至死更多的人!你是姬明淵!你是大姬的帝王!如果你心軟了,我看不起你!”
穆宏中冷了臉,下令:“把她的嘴堵上!”
立刻有侍衛衝過來,拿著棉帕去堵倪胭的嘴。
倪胭遙遙望著姬明淵,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她最後充滿哀求地喊:“明淵——”
姬明淵目光凝在倪胭的身上,隔著遙遙的距離,與她四目相對。
“取弓箭。”
“陛下……”侍衛張了張嘴,紅著眼睛遞上弓箭。
姬明淵將弓拉成滿月,又將箭矢搭在弦上,帶著鋒芒銀光的箭尖瞄準了遠處城樓上的倪胭。
倪胭望著他,慢慢挽起唇。淚水漣漣的臉蛋兒上,掛著釋然而又溫柔的笑容。
“青簷提前祝陛下成為天下山河之主,流芳百世。”
姬明淵握著弓箭的手輕微晃了一下。
“明淵……”倪胭輕喚了一聲,她的聲音那麼輕那麼淺,卻重重地落在了姬明淵的心裡。
穆宏中看形勢不好,立刻一邊吩咐手下加強戒備,一邊繼續朝下方大喊:“姬明淵,你當真要殺了她?你不要後悔!”
後悔?
姬明淵這一生,從不後悔。
失而複得的喜,再親手毀掉的痛。
倪胭掌心裡,姬明淵的星圖中第六顆星亮起來的時候,姬明淵手中的箭脫手,帶著無可披靡的決然力度射中倪胭的心口。
“不要!”匆忙趕來的蕭卻望著倪胭從城樓高處墜下來的身體,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是因為他,都是因為他。是因為他一己私欲把倪胭留在身邊,又不夠小心讓穆宏中發現,讓穆宏中有機可乘利用了她。他口口聲聲說著要她等他,要她跟他走,可是他居然真的一直都沒有保護她的能力。姚帝在位時,他連帶她回來都做不到。如今他搶奪了帝位又如何?
他還是沒有辦法護住她。甚至她正是因為他而丟了性命。如果他沒有將她留在近處,如果他悄悄派人將她送回姬明淵身邊。
悔恨的眼淚滾落,第七顆星亮起。
姬明淵在馬背上彎腰,捧起一捧黃土。他重新坐直身體,筆直挺立,朝著城門駕馬趕去。城樓上的弓箭手不停朝他射箭,姬國的士兵立刻掩護著姬明淵。姬明淵躲避著箭雨,一口氣衝至城門下,拔掉射中肩頭的箭矢,他俯下身來將倪胭的屍體抱到馬上。
倪胭早已沒了氣息,又因為從高處摔下來,更是麵目全非血肉模糊。姬明淵寬大的手掌抹去倪胭臉上的血汙,他麵無表情地抬手,下達屠城的指令。
倪胭的死無疑更是激起了姬國將士的士氣,姬國兵馬英勇攻城,浴血奮戰。
一天一夜的奮戰之後,椒川城成了姬國的土地。
姬明淵騎著馬進入城中,倪胭在他懷裡仿佛睡著。夾道的將士望著兩人一馬,麵上皆露出哀戚之容。
姬明淵下令將領安頓將士,他下了馬,抱著倪胭走進房中。他將倪胭放下,向後退了一步,忽然身形晃動,高大的身軀滑下去,他以手壓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吐出黑色的血液。
“陛下!”
蘇公公嚇得臉色慘白,四肢發抖。
姬明淵抬起看向床上平躺的倪胭,森然殷紅的眼中第一次染上詭異的濕意。
他這一生隻愛過一個人,偏偏親手殺了她。
“擬旨。”
“是!”蘇公公顫聲應著,努力記住姬明淵接下來的話。
“待孤駕崩之日,令人剖開孤的胸膛,挖出心肺喂狗。”
“啊?”蘇公公嚇得渾身戰栗,一屁股摔倒在地。
他狼心狗肺。
挖了心,便再也不會痛。
姬明淵扶著膝慢慢起身,他用帕子將唇上沾染的黑色血跡擦去,轉身一步步往外走。起先他的步子又慢又輕,走著走著,腳步越來越穩,越來越堅定。
倪胭的魂魄已經從付青簷血肉模糊的屍身裡退了出來,她靜靜立在一旁看見了一切。
“該走了。”白石頭說。
“再等等。”倪胭說。
“你還在執著於姬明淵的第七顆星?”白石頭輕歎一聲,“失敗了一次並沒那麼重要。”
倪胭沒說話,她望著姬明淵逐漸走遠的寬大背影。
·
又兩年,姬明淵吞並蕭國。
又五年,姬明淵將周邊七國儘數吞並,九國合一,完成大一統,四海朝拜。改國名為“安”,取“國泰民安”之意。
又三年,經曆一係列改革穩政,四海之內歌舞升平,一片欣欣向榮。
後花園裡,皇後一邊嗑著瓜子兒,一邊望著太子站在不遠處練劍。姬明淵曾問她願不願意出宮,她弱弱地表示很想賴在宮裡當完皇後當太後……
姬明淵一生無子,如今的太子是他頭幾年征戰時從民間撿回來的野孩子。朝中雖有異議,卻被姬明淵強硬地壓了下來。
所有人都羨慕小太子的運氣,又有很多人議論紛紛不知姬明淵為何選中了這個孩子。
皇後吃了一個癟的瓜子兒,她皺著眉不高興地哼唧了一聲,重新拿了一顆來吃,這回不是憋的瓜子兒,香香的瓜子兒讓她立刻眉開眼笑。
彆人不知道姬明淵為何選中了這個孩子,可是皇後知道原因。因為這個孩子眉眼之間長得有幾分倪胭的影子,尤其是他發脾氣時的氣勢更像倪胭。
姬明淵對太子很好,彼時四海剛定,他每日要處理大量的政務,可也總會抽出時間來看看太子。他對太子好,也對太子很嚴格地用帝王之術養育他。
皇後總覺得姬明淵有些變了,尤其是對太子的時候,居然會讓步。
太子喜歡一隻哈巴狗,知姬明淵不喜他對彆的人或者東西有所偏愛,太子隻好偷偷養。可還是被姬明淵發現了。
太子哭著抱住姬明淵的腿,大聲哭喊:“父皇,我喜歡它!求求你不要殺了它!”
姬明淵偏過臉咳嗦了兩聲,摸了摸他的頭,說:“那麼就讓自己有保護她的能力。”
太子重重點頭。
姬明淵四處征戰時,身體便一日比一日差,等四海皆定,他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
姬明淵劇烈地咳嗦起來,胸腹之間翻江倒海地疼痛。他強撐著孤身走到青簷宮,坐在院中的合歡樹下。
他止了咳,摩挲著腰間的一塊佩玉,半透明的玉脂隱約看得見鑲在裡麵的手骨。那是倪胭小手指的一小節白色手骨。
姬明淵又開始咳嗦,黑色的血落在佩玉上。
根本沒有什麼需要守身二十年修煉的功法。
他幼時體弱中毒,需二十年調養,方能於花甲之年壽終正寢。不沾女色不過是服藥、香薰等等各種治療方式中的一項。
他在第十九年為了救倪胭終止了治療,所以他的身體從那一日起日複一日衰敗下去。
那一日姬星河追入宮中氣憤焦急地質問他,他說“夠了”。
那時他便知道自己還有十年左右的壽命。
他說的“夠了”,是指十年的時間足夠他打下萬裡江山,開創一片盛世。
在不影響他的大業情況下,用二十年的壽命換取倪胭的一命,在姬明淵眼中不過小事而已。他甚至沒有告訴她,他為她的犧牲。
——隻要不影響他的天下。
今天早朝,姬明淵將帝位傳給了太子。
亦將太子改名姬無簷。
得青簷,孤之幸也。
失青簷失青簷失青簷……
其實姬明淵早就死了,在十年前他親手射殺倪胭的那一刻。
他是帝王,裝在心中的必然是他的天下,他所有考慮的一切都以天下為重。可是如今他退位了。
姬明淵望著落英繽紛的合歡樹,釋然地扯起嘴角。
他可以把心空出來了,從此他的心裡已全是她。
倪胭的魂魄坐在合歡樹上,她攤開掌心,掌心裡姬明淵的星圖中第七顆星遲到十年之後,終於亮了起來。
倪胭抬眼望向樹下的姬明淵。
姬明淵溘然長逝,嘴角噙笑,手中握著那枚嵌著倪胭指骨的佩玉。
倪胭從樹上落下來,安靜地望著姬明淵。當年她從城牆跌落下來,他冒著被射殺的危險將她抱上馬,免她被馬蹄踩。她手腕翻轉,變出一條玄色的薄毯,她將薄毯輕輕蓋在姬明淵的身上,免他吹風。
一陣風吹過,合歡樹上粉色的絨花徐徐飄落。
院牆外,白發蒼蒼的蘇公公抹了抹眼淚,下令身後侍衛去挖姬明淵的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