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一大早,餘壽田便被小墩子叫了起來,昨夜全家守歲睡得遲,他被大墩子喊起來的時候,就恍惚的就想起從前的日子。
他從今日起便十五了,已然算作成丁,依著新的大梁律令,他若是活在老家,每年要向國家納栗兩石,棉三兩,還有徭役一月。
到了他這個年紀,遇到村裡兜裡肥厚的家戶,已經可以娶媳婦給家裡延綿子嗣了。
餘壽田甚至替代大堂哥服過兩年勞役,他又瘦又小的混在一群成丁當中,也不知道怎麼熬下來的,現在反複想起,就剩了一個字,苦。
可現在他是少爺了,爹還是食一鼎一簋的貴人,也再不必吃那樣的苦,可有時做夢,夢的卻都是從前,仿佛苦不完似的。
那時候的餘家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般多的節氣。從穀雨到大寒,每個節氣都有各種講究,都有各種神靈,都有各式各樣的好吃的,好吃的總是吃不完,吃呀吃,便把他吃回去,又變成了一個孩子。
窗外有人清晰且溫和的喚他。
“少爺,兵部巷的曲少爺讓人來說,說是辰時末刻的約您可彆忘了……”
大墩子話音未落,餘壽田已經從獅麵枕上睜開眼睛,並迅速坐了起來。
大墩子是爹那邊的小廝,他傳完話便走了,而聽到大少爺起來,進來侍奉的卻是大穀小穀。
這是小嬸娘特特給他尋的穩重小廝,認的字兒比他多了好幾倍。
餘壽田坐在炕上坦然受著侍奉,牙粉清口,使蛋清,豆粉,皂莢等藥材做成的凝團淨了麵,上了防皴的膏子塗了臉,他這才披頭散發的坐在炕上吃朝食。
潔淨是親衛巷的傳統,餘壽田現在每兩日都要沐浴一次,也從不束發安睡,卻學著好友睡瓷枕,也不知道圖什麼,反正是彆人有的習性他都要學一學的。
朝食還是老樣子,栗豆飯,菌湯配兩葷兩素的四小碗配菜,蝦子乾發玉蘭片,兩條清蒸小魚,乾拌雞胸脯肉,一小塊豆腐。
因早就約好了,餘壽田用飯的時候便沒有附和了童家嬸娘細嚼慢咽的要求,吃的簡直是狼吞虎咽,邊吃他還擔心的問大穀:“有田還沒起來吧?”
說完又從炕幾上粘掉下的飯粒塞嘴裡。
大穀知道大少爺出門最怕二少爺跟,聽完便笑著說:“少爺安心,昨兒二少爺耍的累了,且起不來呢,怕是要睡到晌午去了。”
聽到弟弟沒起,餘壽田便鬆了一口氣,刮了碗底,清了口,下了炕,開始穿過年的新衣裳。
這一年,餘壽田穿過太多的新衣裳了,從陳家嬸娘到童家嬸娘,親衛巷好的就像一家人,隨便哪個嬸娘進門後,許是閒的慌了,就都喜歡給他們置辦各式各樣的衣裳,甚至陳家老奶奶也是這樣的,她總是有各式各樣的新料子,穿不完就給他們家,也不是一匹布一匹布的給,是七八種料子每種一兩匹的給。
用奶奶的話說,陳家的料子最起碼堆了兩屋子,她家還養了一群婆子,每天吃了吃飯睡覺,就是給大家做衣裳鞋襪。
這才將將一年,餘壽田的各色新衣裳便不能用櫃子放了,家裡要特特給他空出一個屋子來堆,開始奶奶和娘還是要管的,緊他兩身換著穿,可他長的飛快,便浪費了好些,從此便管不得了,就覺著眼睛疼,心也累。
換好如意雲紋的大雲緞圓領袍,餘壽田便坐在妝鏡麵前安靜的等,而早就候在外屋的石介家便進屋與他梳頭。
他雖是男子,如今也用妝鏡,也有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腦袋上插的,臉上塗抹的,反正都是香噴噴的,初來的時候他倒也問問是什麼的,後來也不問了,忙的很呢!成日子死讀書,死背書,童家嬸娘就恨不得把這世上一切書都塞進他的腦袋裡,還說如今也不必懂什麼意思,反正見識多了總要懂的,如今卻是要先背一下。
可憐餘壽田,卻是全家四個孩子裡最笨的,讀書一多,他便成日子腦袋疼,看到書本就想睡,卻不敢睡,更不敢讓自己懈怠,能讀書啊,他總知道珍惜的,就是笨,學的沒有弟弟妹妹快,倒是爹每次回來教他一些刀技,他反而學的極快。
戴好新璞頭,披著雜狐毛的鬥篷,又從枕下取了壓勝錢,捂著暖爐,餘壽田便帶著大穀小穀去了前院主屋,給爹娘,還有阿奶拜了年,臨出門的時候,爹親手將壓勝錢掛在他腰上,隻說了一句,讓他小心些,彆憨玩便算了。
這個家裡,其實最慣著他的卻是阿爹,餘壽田能感覺到爹心裡那股子對不住的勁兒,可他卻想,沒啥對不住的啊!現在的日子多好啊,這都是爹給賺來的,早先亂的那幾年,村裡年年都有餓死的,是阿娘能乾,總讓他們活下來了,餘壽田如今不敢說半個不好的字兒。
他歡快的出了家門,並不敢先去兵部巷,卻先去了巷子尾老奶奶家裡,到了老奶奶那邊,那屋子裡就坐著一大堆的麵熟卻不知姓氏的婦人,人家也是一大早就來拜年的,按輩分這都是小奶奶。
餘壽田不敢抬頭看,隻稀裡糊塗的拜了年,挨個問了好,又得了一大堆壓歲錢,有紅繩拴著的一串新錢,也有給銀錁子的,個頭也不大,至多五六錢的樣兒,因嬸娘說過那些阿奶日子不好過,給的再少也要誠懇道謝,就千萬彆在臉上帶出來。
餘壽田怎麼敢帶出來?一條巷子就他家最窮,家裡有點餘錢爹都讓小嬸子管著給置辦了莊子了,他阿奶還有母親都是從小嬸子手裡拿月錢的,還跟他一樣多,一月十貫。
才將去拜年,阿奶也真是摳,才給了他一串九個大錢,他娘不敢超過阿奶,給了六個,他爹是一個錢都沒給,還恨不得月月從他身上刮一點兒吃酒去。
作為長子,壽田是個孝順的好孩子,每月都分他爹一半花。
得了壓歲錢,被一群奶奶誇獎完俊秀好看,又被逼著喝了兩碗年前的羊肉湯,餘壽田這才掙脫出來,捂著肚子扶著牆的繼續拜年。
按照輩分,他第二要去佘爺爺那邊拜年,這就令餘壽田浮想聯翩了。
有關這個佘爺爺,餘壽田是充滿好感的,首先佘爺爺是世上最好看的爺爺,這第二麼,佘爺爺有錢還大方。
他第一次見這位爺爺就得了人生最大的一份好禮,佘爺爺給了他倆五十兩的大金元寶。
這倆元寶是餘壽田此生見到的最大的元寶,他活了十四年,是頭回看到金子的,怪重的,他連抱著睡了好幾月,跟他奶那麼好,他奶都沒給他哄出去,就恨不得抱著兩錠金子去死了。
也沒人說他小家子氣,甚至在家裡小嬸子都特特警告了人,不許提及這件事,那之後多半年,餘壽田才開始為自己這種作為羞愧,找到小嬸娘主動上交金錠,請小嬸娘給他置產。
反正,他全家的錢都在小嬸娘那邊管著。
看看時辰不早,餘壽田便小跑著奔到了陳家,也不必等門房去通報,如在自己家一般,他一溜小跑著到了後院直奔東廂房。
結果到了東廂房門口才看到一派小廝安靜的候在廊下,捧盆的捧盆,端架子的端架子,抱鏡子的抱鏡子,一溜兒十幾位就沒有一個空著手的。
這是還沒起呢?
他正想退出去,便聽到他小爹在裡麵哄人起床:“爹啊,這壽田都來給您拜年了?您也好意思賴在炕上?沒您這樣當爺的,”
如此他便走不得了,佘爺爺這邊規矩最大,早先請安也是這樣的,長輩沒有起就隻能乖乖站在院裡等。
卻也不是冷著等的,吉祥家派了倆眼生的丫頭給他端來一個銅爐,讓他烤著火等?
親衛巷活的就像一家人,這邊的老祖宗是大家的老祖宗,他家的阿奶也是大家的阿奶,獨一個例外,這邊的佘爺爺……卻隻是陳小爹一人的爹爹。
因老刀裡自己爹年紀最大,卻是個二刀,為了不亂規矩,餘壽田便管爹爹之外的這幾個都喊小爹爹,對外便是我陳爹,我童爹……
守在廊下的一群人慢慢進去,沒一會又都慢慢出來,餘壽田是個有耐心的孩子,便乖乖坐在院子裡等,一直到那邊收拾好,他才進了屋,一進東廂房,這地上果然給他放好墊子。
這孩子很實在的跪下,當當當就給他佘爺爺磕了三個大響頭,還說:“爺爺,孫兒給您拜年了,恭祝您萬福康順,事事如意!”
他佘爺爺便笑著說:“趕緊起來吧,人哪能事事如意,外麵冷吧,你先烤烤火……”
佘吉祥聽到自己家主子這樣說,便不願意了,他有些埋怨到:“大年初一的,人孩子喜滋滋的來給您拜年了,您看你說的什麼話。”
餘壽田站起小心翼翼的坐下,這才敢抬頭去看佘爺爺,說實話,他覺著佘爺爺一點兒都不爺爺,看著麵相竟是比他爹還麵嫩呢。
隻,怎麼就跟自己一樣也賴床呢?也喜歡大清早的披頭散發,還是沒起被窩,就如小嬸子說的,被自己陳小爹慣的沒有個爺樣兒,隻能軟著來。
若不是家裡有大人警告,說不許出去說家裡有這麼個好看的爺,他早就跟幾個朋友炫耀去了。
佘青嶺被自己老仆撅的一愣,便看自己兒子問:“我說錯話了?”
陳小爹遷就他,趕緊打發人上炕給佘爺爺順頭發,還哄著說:“隨您,您高興就成,就是一會孩子們都來給您拜年了,壽田是個男娃還好說,大妞她們可是女娃娃。”
佘爺爺好像不習慣這樣的熱鬨,好半晌他才說:“那,那就快點。”說完他眼睛亮亮指派身邊人說:“趕緊,趕緊給這孩子,哦,壓歲錢。”
他說完,便有人捧了東西過來,先給他腰上掛了個大大的玉佩,接著又往他腰上掛了一個褡褳。
這一年,餘壽田經常被幾個小嬸娘帶著去她們的嫁妝庫房裡認東西,光緞子上的圖案他就認識很多,像是梭身合暈,連珠合暈,團鬥寶照,團花四出,龜背,海石榴等等之類。
他要學到一看花便知這人從何處來,因綢緞紡織的地方不一樣,慣用的紋飾也會不一樣,還有去誰家吃飯,看瓷器,是黑的,青的,繁瑣的,素雅的,便知這家老根在何處。
嬸娘們說,大家公子從不羅嗦,用眼睛一瞥便該知道這是哪個地方的窯口,那個地方的織機出來的貨色。
這是讀書之外,第二該明白的見識。
就像今日腰上的褡褳,餘壽田一眼便知它是緙絲的,還是一次成型的五子登科,卻看不出哪處地界的緙絲,不過已不易了,這才一年呢,不枉嬸娘們挨個給自己開嫁妝庫,上手多了,真的是很漲見識的。
看著腰間正想著心事,餘壽田便聽到了這人間最討厭的話:“那,那你最近讀了什麼書啊?”
大年初一的,呼……。
心裡發虛,餘壽田便磕磕巴巴回話道:“也,也沒有讀什麼,就認識了一百多個字兒,還,還背了十幾首詩,小嬸嬸說我腦子開的晚了,也不好學東西了,就死死背下,再慢慢開悟,這些日子,是不讀書的,小嬸子教,教了一些紋飾,這些是背下來了……”
佘青嶺坐起,讓身後的人慢慢給他把頭發結起來,聽這孩子說到紋飾便很認真的問:“哦?都學到什麼朝代了?”
漫天轟大雷啊,餘壽田就瞠目結舌,好半天才說:“不,不知道啊?就,就學到了車騎,戰騎,鬥虎,馬騎……”
佘青嶺絲毫聽不出孩子的為難,倒是等身後人給他紮好發巾,他這才笑著問吉祥道:“我竟不知張正辭有收集拓片的習好?”
張正辭是張婉如的爹。
佘吉祥捧著襪子幫他套好說:“張大人家幾代人都好古,您竟不知?”
佘青嶺想了下,笑著搖頭:“年頭太久,記不得了。”說完又問滿額頭是汗的餘壽田道:“你也不必慌張,你是你爹的兒子,學不好也沒什麼人說你,倒是你的爹本事你學了幾分?”
這次陳大勝便有的說了。
他笑眯眯的邊指派人給自己爹擺朝食邊說:“這個我知道,這小子伶俐的很,他爹從柳大雅那邊摸來的腰刀技,他看兩次便會,上次我回來跟他耍著玩兒,他還能跟我支應個幾下,這一路到走的很通,不是那種愚笨走套路的。”
佘青嶺心裡很有個內外之分,終就滿意的點點頭,臉上多掛了幾分笑的問餘壽田:“我記得你這娃兒?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餘壽田總算鬆了一口氣,便道:“是,今日十五歲第一日了。”
十五歲第一日了啊,佘青嶺聞言便笑了起來,笑完才愉悅的說:“好!好,咱家這一代也有成丁的娃兒了,不錯不錯,若這樣……”
他認真的對餘壽田道:“過了年節,你便去外衛先蹲幾年,慶豐右衛離的家也不遠,你且去那邊做個入流的小旗,待過幾年你父親從南門下來,再調你入內衛。”
餘壽田不懂自己被安排了,便傻愣愣的說:“啊?哦!”
陳大勝失笑,上前就對他後腦勺拍了一下道:“傻小子,這就當官了!還不謝謝你佘爺爺!”
這就當官了?!
餘壽田不知道自己當的是什麼官,卻也是高興的,他站起來跪下給佘爺爺磕頭,磕完便聽到他佘爺爺打發他說:“成了,這也叫當官,我是怕他瘋玩學壞了,你去玩吧,可憐的娃兒,以後便沒有這好日子了。”
為什麼是沒有這樣的好日子了,餘壽田是聽不懂的,怕問讀書,他趕緊告辭離開,又到了前麵給小嬸娘磕頭,她小嬸娘聽完才說,他佘爺爺給他安排了個八品小旗,以後他要管著十個人了,一月還能拿六貫錢,一年能吃上皇糧祿米七十二石,隻這一日起,每月十貫的月錢卻是沒了?
就沒了?餘壽田心肝破裂,又是一陣的五雷轟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