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山道:“咱們家長子是大哥, 就算大隊把大院子歸還, 也是給大哥的, 跟你一點關係沒有。”
程蘊之就知道冬生這麼說是給自己留麵子呢。要擱冬生以前的性子,他會直接說你都劃清界限是外人, 你還是滾蛋吧。現在冬生成熟了, 知道顧忌爹的臉麵。程蘊之知道兄弟倆肯定處得不那麼平和, 他便坐著不動, 沒摻和。
程如海道:“冬生,你這樣、你這樣說……”
程如山這樣說就是用程如海的借口給堵回去,一點也沒法反駁。
“可、大哥他不懂事啊。現在平反, 大隊要歸還我們的家產理應給我們才對。”
程蘊之:“老大,冬生說得對。大隊歸還家產, 大部分要給你大伯, 你大伯不在就給你大哥。你大哥不懂事,我們就幫他管著。咱們想要什麼,你們要自己去掙。”
“這、這裡就是我們掙的啊,我們兩百塊錢贖回來的。”程如海急了。
程如山輕哼一聲, “這裡是我贖回來的, 我媳婦兒當家, 跟你沒關係。”他冷冷地瞥了程如海一眼,嚇得程如海立刻讀懂他的意思:今日爹剛回來,給爹麵子讓你進門, 下一次再敢隨便進門打不死你!
當初就算程如海對薑琳他們差一些, 隻要給他們片瓦擋風雨, 程如山也不至於翻臉。住著這樣的院子,把薑琳他們趕出去住窩棚,程如山無法接受,絕不原諒。
這時候劉紅花帶著程鐵鋼、程金剛和打碗兒過來,進了院子,她就喊道:“爹啊,你可回來了,想死我們啦。要不是有人不讓,我們昨天一早就要去接你的啊。”
三個孩子也趕緊上前給爺爺磕頭,親親熱熱地說話。程蘊之讓他們趕緊起來,問問幾個孩子年紀等等。
大寶小寶和程如州正好拿東西回來,看到以後,他倆讓程如州把東西放在影壁牆那裡,拉著他的手躲在院門樓下嘀咕。
大寶:“大哥,那些人可壞呢,想來搶咱們的家。”
程如州麵色一凜:“抄家?!”這是他內心最深處的陰影和恐懼,也是他最憎恨的。
小寶點頭,“是的,可壞呢。搶我雞蛋,給我們吃餿飯,趕我去住牛棚!”
牛棚?程如州在勞改農場聽了無數遍牛棚,那是非常糟糕的地方。他雙手叉腰,“真壞!”
他瞅了瞅,從牆根抄起一根銅錢粗的棍子來,蹬蹬地走過去,對著正跟程蘊之喋喋不休的劉紅花和程如海劈頭蓋臉抽過去,“混蛋玩意兒,欺負我弟弟,打不死你!”
他雖然心智低,力氣卻更大,那麼劈頭蓋臉抽下去,當時就抽得劉紅花嗷嗷的,程如海火了就奪程如州的棍子。
程蘊之忙道:“老大,你可不能打你大哥啊。”
這麼一說話功夫,程如海也被抽了幾下,疼得要命。
劉紅花原本想帶著孩子來哄哄老爺子,留下吃飯,搬回來住,結果被程如州抽了個結實,氣得趕緊領著孩子跑,免得被打著。
大寶小寶兩個站在南屋門口一邊吃甜瓜一邊笑微微地看著,拍手笑道:“再讓你欺負我嫲嫲和娘,打不死你!”
程如州也追著喊:“讓你欺負我嫲嫲和娘,打不死你!”
程如山壓根沒管,隻管收拾東西,他也不和程蘊之解釋。
程蘊之歎了口氣。
大寶小寶跑過來,對他笑道:“爺爺,你彆生氣,我爹回來,他們再也不能趕我們去住窩棚!”
程蘊之心口一陣窒息,拉著大寶小寶的手:“咋還趕你們住窩棚?”
大寶道:“本來住這裡,壞蛋趕我們住窩棚。我們又住小院子,我爹回來,我們又搬回來啦。”
小孩子說不明白,程蘊之就仔細問問,約莫的也能猜個大概。
閆潤芝拿了水裡絞過的手巾給他擦臉擦手,怕他難受,“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咱們老頭子老婆子的就彆摻和。孩子們都大了,現在結婚有孩子,自己過日子。”
程蘊之握著她的手,歉疚道:“倒是我拖累你。”
“你快彆說拿人的話了。沒你,我能有這樣好的一家孩子?以後你就和我似的,能乾就乾點活兒,不能乾就吃吃喝喝瞎溜達,孩子們的事兒不用管。”閆潤芝拿了個洋柿子先給他墊吧一下,“等會兒吃飯。”
程蘊之卻站起來,“咱們在農場吃過第一頓,現在大老遠的回來,這第一頓飯得去老大家吃。”
程蘊之抿著嘴,憋著多少年不生的氣,背著手就往外走。
閆潤芝:“你說你乾啥,突然還犟起來了。”
程如山道:“娘,讓我爹溜達溜達吧。”
程蘊之就溜達出去,對大寶小寶道:“乖孫孫,給爺爺帶路,看看你大伯家住哪裡?”
大寶小寶就歡快地跑出去給指路。
薑琳跑到院子裡,“這樣行?”可彆把老爺子氣出好歹來,她雖然才和程蘊之接觸,卻感覺這是個輕易不生氣,生氣能憋死的。
閆潤芝笑道:“咋的不行?咱也不能阻止他給親爹請安,又不想整天看他來家裡蹦躂煩人。以後他想你爹,就讓你爹過去給他孝敬,不是正好?”
薑琳哈哈笑起來,這樣也是很行的。
閆潤芝:“餓了,咱們也不用等,你們先吃。”她給老頭子做的手擀麵,一份兒湯麵,一份兒打鹵麵,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薑琳道:“等等吧,回家第一頓飯,一起吃。”
程如山還去拿了酒,對薑琳道:“你和孩子先吃,沒事,爹不講究這個。”
薑琳:“我吃了幾塊米糕,還吃了幾個桃子,不餓呢。”她看看外麵,想去看熱鬨啊。
且說程蘊之去了程如海家。
劉紅花正在家裡又哭又鬨破口大罵呢,“太欺負人了啊。平反了,歸還的房子,憑什麼不給你這個老大?給那個傻子?傻子他懂?還不是老二家霸占著?爹回來,他都不給我們親近,怎麼就這麼霸道啊?肯定他娘挑唆的!一窩子黑心肝兒的,那老妖婦和小妖婦……”
程如海:“你快彆說了,明天等他們不在家,我和爹好好說道說道。爹最重感情,肯定會體諒咱們的難處,少不得會幫襯咱們的。老二家要住那小四合院就讓他住,等大院子還回來給我們不是更好?”
這時候程蘊之到了門口,讓文生領著大寶小寶在外麵,不要進去。
因為天黑,程如海兩口子又在鬨騰,打碗兒做飯,所以都沒看到程蘊之。
程蘊之徑直走到堂屋門口道:“你們想和爹親近,爹難道不給親近的?快做飯給我吃,大老遠的趕路,餓得很。”
程如海和劉紅花見鬼一樣對視一眼,跑出來,“爹,你咋來了?”
程蘊之:“我從勞改農場回來,也沒個窩,不得投奔大兒子?”
劉紅花氣道:“爹,你看看,我們住的什麼地方?土坯草屋子啊,還讓老二給我們爬屋頂上捅漏了,漏雨漏得不像話啊,真是沒法兒過日子的。老二兩口子,簡直是村霸,這要是過去幾年,都得遊街的!”
程蘊之緊緊地皺起眉頭,多年的習慣讓他已經不生氣,不說彆人是非對錯,但是劉紅花的話讓他很不高興。
可做公公的不能管兒媳婦,要管也是婆婆和男人管。
他對程如海道:“老大,你先做到位,做弟弟的怎麼會不尊敬你?你說你弟弟為什麼給你把屋子捅漏了?冬生雖然厲害,可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劉紅花搶著道:“還能有什麼?老二家的是個知青,瞧不上老二,還要賣兒子和人私奔,她們自己要出去住窩棚的,怎麼賴我們?老二一回來他們娘們兒就告狀,讓老二來熊我們,嗚嗚嗚~~”她開始哭天抹淚的,“怎麼的爹你回來也不給我們做主?任由咱們被人欺負?”
程蘊之:“老大,你爹我是脾氣麵一些,可我傻不?”他瞅著薑琳很好,知書達理,還給冬生生了倆那麼好的孩子,對婆婆也孝敬,哪裡都挑不出毛病來。老大媳婦居然汙蔑人家賣兒子私奔,這不是結仇嗎?這要是大嫂在,就得讓她去跪祠堂反省了。
程如海跪在他跟前,“爹,兒子也沒做錯什麼啊,還不都是政策啊?還不都是社會啊?”
程蘊之:“你把娘和弟媳一家趕出去住窩棚,跟政策和社會有啥關係?當初你娘帶著你們,她可沒虧待你們啊?你要說彆的,我不知道,你娘是啥樣人,你爹我一清二楚啊。”
劉紅花立刻冷笑道:“算了,爹一看就老糊塗,被人家灌了迷魂湯,回來就找咱們的茬,根本不給我們撐腰的。”
昨天他們在農場,誰知道閆潤芝怎麼告狀的,當然不會說自己家好。
老頭子一回來就跑這裡要飯吃,他是什麼意思?老二明明挑回來那麼多好吃的,怎麼不叫她一家過去吃?真是欺人太甚呢!
程蘊之被劉紅花氣得直哆嗦。
程如海還跪在那裡哭訴,“爹,當老的,要一碗水端平啊,不能看著大兒子沒娘疼,沒人撐腰,就隻管小老婆和弟弟啊……”
“啪”的一聲,程蘊之給了程如海一巴掌,“你這個不孝子,那是你娘,你不叫都不孝,哪裡來的小老婆?”
程如海立刻又賠罪認錯,“爹,我錯了,我錯了。”他自己扇自己幾巴掌,“爹你彆生氣。”
他對劉紅花道:“趕緊做飯,殺雞,讓爹在這裡吃飯。”
劉紅花不動彈,卻哭天抹淚地乾嚎,說老的偏心,老二混蛋等等。
程蘊之原本滿懷期待興奮地從農場回家,想著一家人團團圓圓,熱熱鬨鬨的一起過日子,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現實,他歎道:“倒不如讓我一直呆在那裡勞改呢。”
沒回來的時候各種想,會把孩子們的關係美化得無與倫比,認為肯定兄友弟恭。回來發現並沒有那麼好,怪不得老陳說回家也未必痛快呢。
他有些心灰意冷,轉身就往外走。
劉紅花還在那裡喊:“回來就會偏幫小的,倒不如不回來!”
程如海讓她不要胡說了,他追出來,“爹,你留下吃飯,住這裡,兒子我養你。”
程蘊之卻不肯,自家有公爹不和兒媳婦對麵吵架的規矩。大兒媳婦不待見他,他留下這不是故意鬨架麼,家和萬事興,要是不和,那他還不如消失呢。
他出了門,望著漆黑的夜空,尋思著自己要去哪裡?一時間茫然無措,竟不知去哪裡好。
就在這時候,文生和大寶小寶拎著馬燈從草垛後麵跑出來,他們一直躲在那裡沒走呢。
大寶小寶眼珠子烏黑明亮。
大寶:“爺爺,走啦。我就說老妖婆不會給爺爺吃飯的。”
小寶:“我們要餓死了,爺爺快走。”
文生:“爺爺快走。”
程蘊之心裡又酸又脹,被他們弄得又酸又軟,他道:“你們不嫌棄爺爺又老又臟的?爺爺乾不動了,沒本事給你們買糖。”
大寶:“爺爺你多洗澡就不臟。我也臟,娘逼著我們天天洗。”
小寶:“我爹會買糖啊,就是我娘不給多吃,爺爺你來了,咱家還是我娘說了算嗎?”
程蘊之笑起來:“當然是你娘說了算。”
小寶小肩膀垮下來,“那你能不能讓我娘每天多給我兩塊糖啊?”
程蘊之:“吃糖多了爛牙,肚子裡有蟲蟲,可了不得。”
小寶:……怎麼和嫲嫲說一樣?大人都是騙人的!糖罐子從來不長蟲子!
文生從兜裡掏出兩塊糖來,塞個小寶,“給你。”
小寶眼睛都亮了,“哪裡來的?”
文生:“他們給的。”到底誰給的他也忘了,他隻是一起玩,叫什麼並不記得。
小寶開心地揣兜裡,這兩天給爺爺和大哥的又賺回來了。
大寶:……
程蘊之牽著大寶小寶的手,文生拎著馬燈走在頭裡,到家門口,薑琳和程如山去給知青點和商婆子送螃蟹剛回來。他們帶回來很多,一家吃不完,大家分著吃嘗個新鮮。
看到程蘊之回來,薑琳:“爹,正好吃飯。”
程蘊之點點頭,有心說點什麼,又堵得慌,索性什麼也不說。自己不在家怎麼過日子,自己回來還怎麼過就是。
閆潤芝看他回來,笑道:“我擀麵條的手藝又高一大截,你要是晚點,可吃不上了。太香了!”她拿了醬油、醋、麻油過來,對薑琳道:“寶兒娘,看我給你調的料汁,是不是那個味兒?”
薑琳嘗了嘗,酸酸香香的,又清爽,還帶著醬油的鮮味兒,她讚道:“好味道!”
這醬油不是大廠出來的,而是做農家醬的時候提取的秋油,跟買的醬油叫一個名字,但是比醬油更鮮美一些,也不容易得。薑琳前些天給人修屋子,人家沒錢,也沒什麼雞蛋,娘家村裡做大醬得了醬油和大醬,就問薑琳能不能當雞蛋使。薑琳嘗了嘗,覺得味道很鮮美,就要了一瓶子醬油加一小壇子農家醬。
農家醬是一年四季必備的,不管直接蘸蔥、菜,還是燉茄子,亦或者燉雞蛋,下飯又美味。
薑琳很喜歡吃,閆潤芝就時常炸醬備著。
薑琳給程蘊之倒一些,“爹你嘗嘗,可鮮了。”她又給文生盛麵拌麵,問他喜歡吃什麼。
程蘊之把麵拌拌,嘗嘗,“不錯!既鮮還美,吃下去回甘,舌底生津。”他誇閆潤芝:“小潤廚藝又進步了。”
閆潤芝嗔了他一眼,什麼小潤的,一把年紀都有兒媳婦孫子,這不是讓人家笑話嘛。
大寶小寶立刻就被小潤這個稱呼吸引注意力,嘴巴又快。
大寶:“小潤是誰?妹妹嗎?”
小寶:“是麵條!爺爺說麵條好吃。”
小哥倆立刻嘿嘿一笑,又捅捅文生。文生正跟薑琳嘀嘀咕咕,表示娘給什麼就吃什麼,乖寶寶不挑食。
薑琳就給他拌一點料汁,再拌一些菜,免得他不懂事吃得太鹹。
“娘做的飯最香了。”文生張大嘴巴,像孩子一樣大口吃麵,一邊吃一邊誇,“我最喜歡吃麵條了。”
程蘊之眼淚差點掉下來,這孩子,小時候最喜歡和他娘對著乾,讓他吃麵條說什麼“老婆子才吃爛麵湯”,每次過生日吃長壽麵他都提條件。
薑琳看小哥倆在那裡咬耳朵,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什麼呢,眼睛裡都透著狡猾的小模樣,便提醒他們好好吃飯。
因為人多,大寶小寶又各人一個碗,家裡碗不夠,薑琳吃完麵條,程如山把她的碗拿過去直接盛麵條吃。
薑琳忙道:“我給你涮涮。”
程如山:“不用。”
薑琳看彆人都不在意,便也假裝不在意,她起身去屋裡收拾一下,把被褥都拿出來。之前買的布、棉花,閆潤芝都已經絮過。這會兒天還不冷,老兩口一鋪一蓋就夠。文生是大人,自己一條被子,卷個筒不需要褥子。
大寶小寶,還有程如山,薑琳有點犯愁。
文生和大寶小寶吃完,也跑到屋裡來,上了炕開始滾棉被。
文生:“我要和娘一起睡。”
大寶小寶:“我也要和娘一起睡!”
三個人開始鋪被子擺枕頭。
閆潤芝進來道:“文生,你和爺爺嫲嫲一起睡。這個炕小,睡不下的。”
大寶小寶:“是的,還有妹妹呢,給她留個地方。”
文生:“妹妹在哪裡?”他左右扒拉著找妹妹。
大寶小寶:“笨啦,在火車上還沒到呢。萬一半夜到了沒地方,麻煩。”
文生蹙著眉頭看薑琳,“娘~~”
薑琳一哆嗦,對進來的程如山道:“不如你晚上陪大哥在西廂睡?”
程如山手臂搭在她腰上,垂眼看她:“……我要陪媳婦兒睡。”
薑琳:“……”
大寶小寶又開始擺弄,給冬生安排一個位置。
最終文生乖乖地給妹妹騰位置,跟著嫲嫲去西間。閆潤芝讓大寶小寶跟她和爺爺睡,大寶小寶不肯,要和爹媽一個炕。
薑琳:“先讓他們在這裡吧。”
閆潤芝見薑琳這個意思,她就不多說什麼,拍拍兒子的肩膀,牽著文生的手:“文生,去和你爺爺洗澡。看著點爺爺,彆摔了啊。”
文生痛快地答應,又招呼大寶小寶也去。
等他們洗過回來,玩一會兒就睡覺,這兩天趕路有點累,回來又做飯又搬家的也有點晚。
程如山最後一個進屋的,薑琳已經把大寶小寶安排好,她摟著小寶,把大寶留給他摟,他默默地上炕躺下。
睡到半夜,小寶突然爬起來,嘴裡哼哼唧唧:“噓噓,我要噓噓。”
他白天吃了不少瓜果,半夜很容易起夜。
程如山立刻醒了,隱約看兒子撅著要朝炕上尿,他趕緊起身把倆孩子的小尿罐從炕下摸起來。
薑琳也醒了,點上油燈,順便把大寶拍起來撒尿。
程如山拿小尿罐給他們接,倆孩子閉著眼繼續睡,站在炕沿上,左搖右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