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周滌非已經死了。許遠知道,自己再沒什麼可失去,他已經在深淵。
深淵之下,還是深淵。
圓形玫瑰花窗上映出絢麗的色彩,管風琴響了,裡麵人們在唱讚美詩。
沒有上帝,如果有,上帝一定眼瞎心硬,袖手旁觀。許遠對此嗤之以鼻,但因為周滌非生前偶爾會來教堂做禮拜,他決定,來這裡和死人一起過聖誕節。
平安夜沒什麼特殊的,每天都會死人。比如,這個時刻,世界的某個角落一定正在有人死去。
許遠在閃爍的燈光下,看不清表情。
當他用公共電話撥通簡嘉電話時,簡嘉在窗戶那朝外看對麵打扮起的聖誕燈光。
她接了電話,許遠直接問:“你讓陳清焰聽我電話。”
簡嘉一陣心悸,她聽出對方聲音,又氣又怕,許遠是個瘋子。她也知道,許遠現在還是通緝犯,因為他已經被下令逮捕。
他真大膽。
但下一秒,簡嘉忽然就明白了他想乾什麼。
陳清焰在廚房做清潔,她知道,兩人肯定要談到周滌非的事情。簡嘉紅唇一咬,她十分煩躁地把手機塞給陳清焰:
“是許遠。”
許家出事,許父被調查,以及許遠被坐實證據。這些,實實在在發生了,陳清焰不意外,但許遠敢這個時候明目張膽打電話過來,他很意外。
不過,他手機外放,沒有什麼不能讓簡嘉聽的。
陳清焰拉著她的手坐下,簡嘉想抽出,又被他死死地攥在了手中。
“你是不是要問周滌非的事?”陳清焰冷靜開口,但對方,顯然沉默下去。
幾十秒後,許遠半張臉隱在黑暗中,說:“她是不是讓你承辦葬禮?”
“沒有,她沒這方麵的明確交代,不過遺體捐贈給103,已經轉醫學院了。至於葬禮,”陳清焰轉過臉,看著簡嘉,“我有這方麵想法,畢竟人走了,應該入土為安,但我需要和程程商量。”
簡嘉心跳不已,她覺得哪裡隱隱作痛,陳清焰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根本不收回去。
周滌非沒有人替她料理後事,除了許遠陳清焰。也許,李木子也會願意幫忙。
他們和她,和死去的周滌非到底算什麼關係呢?
總之,沒有一個是她的親人。她深愛著的,已經不再愛她。她不愛的,又不在乎。
“你想引誘我出現?陳清焰,是不是?!”許遠忽然發怒,他冷笑著,“我知道你早想看我這麼一天了,你做夢去吧,我說過,沒有人可以審判我!”
電話那頭,有人狂傲囂張到了極點,哪怕到了山窮水儘的地步。
陳清焰眼波微動,他沒否認。給周滌非辦葬禮的話,許遠一定會出現,警方可以提前布置。
他隻是說:“你隨意,許遠,多行不義必自斃。還有,不要再打電話騷擾程程,你有事,去問李木子。”
電話掛的很快。
整個過程中,簡嘉一直忽閃著眼睛看陳清焰。他語氣平淡,甚至,在某一刻顯得極其涼薄。她看出來了,陳清焰確實有想要借葬禮引許遠的意思。
不過,對於陳清焰來說,這和他儘最後道義讓人真的入土為安並不衝突,一件事,能夠實現兩個目的,不是壞事。
果然,陳清焰隨後就撥打姑姑陳素君的電話,說:“許遠還留在南城,我想,你們是不是換個思路。”
這兩天,警方的判斷是許遠已經離開了南城。
現在是冬天,平安夜,也許他就站在街頭戴著圍巾帽子若無其事混跡於人群裡。
甚至可能身處最熱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程程,我想和你談談周滌非的事情。”陳清焰終於跟她開口了,簡嘉瑟縮一下,她下意識朝沙發裡窩了窩。
確切來說,簡嘉有點害怕,如果她一個人呆在房間裡想到自殺的周滌非,她會尖叫。
陳清焰輕輕摩挲著她的手,非常清晰地告訴她:
“第一,她不是你想的因為我們分手而自殺,在我們認識的這些年裡,她自殺不是第一次;第二,她自殺確實是我先發現的,因為她給我留了封信,信裡麵,解釋了很多事情。信件我已經燒掉了,我不想保存,裡麵和你有關的,隻有謄抄信這件事。你給她抄信,停在十三歲,是因為她十四歲被老師強.奸,我想也許她把你當做了從沒有受過侵害的自己,她羨慕你,她希望像你一樣沒被弄臟。”
簡嘉的心,一絲絲地被觸動,她慢慢抱住雙膝,靠在沙發裡,一言不發。
“第三,我曾經給她寫的回信她都已銷毀。她捐贈了□□和遺體,聯係不到她任何一位家屬,她情況很特殊,醫學院的意思是出於人道主義在陵園給她做儀式上的落葉歸根,立個碑。我想和你商量的是,明天日落前下葬,我和程述想過去一趟,除了我們,可能沒有彆人了。”
陳清焰平靜無波地把所有事情和想法都告訴她,沒有任何隱瞞,他太鎮定了。簡嘉惑然地看了看他,“你是不是很難過?後悔嗎?”
她問完,一顆心一下收得很緊。
“她死於未成年時遭遇的性暴力性犯罪,這個是根本原因,我沒有辦法解救她,我已經在愛她的那些年裡儘力了。唯一後悔的是,我不該在我們的婚姻裡因為她背叛了你,傷害你。”
簡嘉心裡苦澀,眼睛裡慢慢有淚:“你不後悔放開她嗎?她自殺了,你真的不後悔沒有繼續用愛救她嗎?”
陳清焰搖搖頭:“我看到她遺體時的確做不到無動於衷,不是因為我還愛著她,是我覺得生命無常。我是醫生,見證過意誌堅強存活下來的生命,但103的精神科也接待過後來自殺的抑鬱症患者,生命的堅韌和脆弱呈兩極分布。我也為我們過去十年唏噓,就這些,我沒辦法形容準確當時我心境的複雜,但有一點,我不愛她,我更想和你好好熱愛生活,熱愛生命。”
簡嘉默默哭了。
陳清焰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她看不透他,但他卻總能摸到她的心理軌跡,且無偏差。
“如果你不喜歡,我不去。我隻是思維習慣,覺得這件事應該去做,並非是我主觀上特彆想去做。我說過,我會養成和你商量的習慣。”
簡嘉好半天沒說話。
最終,她挪過來,抱住陳清焰,長睫毛微微抖動著:“其實,我心裡很不舒服。但如果你不去,我又會瞧不起你。我知道,現在在南城可能都沒有人給她辦後事,我不想說原諒不原諒的話。隻是,她人都已經去了,我不想再計較。”
說完,特意補充下,“對你也是,我也不想說原諒不原諒的話,陳叔叔,你不要問我,我現在並不屬於你。”
陳清焰的臉立刻往下沉了沉。
他麵色變得很不好看,又有點莫測,他沉默幾秒鈡,隨後,淡淡說:“你現在在我身邊,很好。”
很快的,他又說:“你想知道那封信嗎?我可以基本不差地再默出來。”
他的意思是,自己沒有欺騙,他怕簡嘉不信任他這點。
“不用,是她寫給你的,是她的隱私。雖然,人不在了但我不想偷窺彆人的隱私。”
“那你相信我嗎?”陳清焰眉頭蹙了下。
簡嘉垂著眼簾,偏過頭,找到他的嘴唇閉目親了親:“嗯,我要回去了,你送我可以嗎?”
陳清焰舍不得,他箍緊她要離開的細腰:“彆走,程程,明天上午我老師,也就是103張清揚院士,總醫院要為他和另一位院士宣布退休命令大會。你留下來,明早給我穿那套綠色的衣服。”
綠色的衣服,簡嘉反應了幾秒鐘。
她其實很少見他成套的穿。但在衣櫃裡見過,熨燙整齊,襯衫、長褲、外套上的肩章,配套的領帶。
準確地說,她一次也沒見過。兩人住一起時,各自早出晚歸,他穿的又少,看不到不足為奇。簡嘉也知道,陳清焰是西裝愛好者。
陳清焰隻有在很隆重的正式場合裡穿全套,平時,即使出席大會也是西裝居多。
“跟老師告彆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希望你在我身邊。”陳清焰忽然貼上她耳朵,用一種格外纏綿低沉的語調說,“我記得,你沒見過我穿那麼整齊,要不要看我穿上是什麼樣的?”
住103醫院,簡嘉見過許多,甚至有部隊保障部的女孩子。但都不是陳清焰。
那麼,周滌非見過嗎?
她有些走神,時不常的,總是能想到周滌非。跟死人比,又讓她覺得汗顏和憂愁。
“我們好好生活,程程,不要因為這件事讓自己苦惱。當然,我知道,是我的錯讓你苦惱。”陳清焰忍不住又來吻她,窺破她,兩人唇舌間的彼此融合讓人意亂情迷,沉醉於這樣的芬芳裡,太夠他。
簡嘉心裡酸澀至極,又覺甜蜜,周滌非帶來的死亡陰影在他施予的親密愛撫裡時遠時近。但最終,陳清焰再次讓她沉沒到隻屬於兩人的節奏裡去,無人能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