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眠見鹿鳴衝過來也嚇著了,閃身擋在了季泠跟前,以為這人是要報複呢,結果卻見鹿鳴“咚”地一聲跪在地上,不停地重重往地上磕頭,滿臉淚水地求著季泠,卻苦於說不出話來。
季泠是沒想到苗氏會將鹿鳴毒啞的,心裡有些不忍,卻聽芊眠在耳邊低聲道:“少夫人,現在可不是心軟的時候,一大院子的人都看著呢,你若是饒了鹿鳴,將來還怎麼服眾?”
季泠焉能不知其中厲害,也隻能撇開頭不再看鹿鳴。
芊眠見狀朝著院子裡的仆從高聲道:“可都看清楚了,當初背主的時候怎麼沒想著主子,現在想攀高枝兒沒攀上,反而被人甩出來做替罪羊是時候,就想起少夫人了,天底下可沒這麼便宜的事兒。”
鹿鳴哭得越發厲害,隻不停地磕頭,額頭滿是鮮血,看得許多人都不忍了。
芊眠也不看鹿鳴,“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求咱們少夫人也沒用,要賣你的是苗氏,你的賣身契可在她手裡,是她要賣你,少夫人可做不得主。把你綁到這兒,隻是好叫其他人看看背主的下場。”
鹿鳴聽到這兒,也算是明白季泠是不肯鬆口的了,於是咬了咬牙,站起身就往邊上的牆上衝,虧得那賣人的牙婆經驗豐富,一直拿眼瞧著她呢。
“哎呀,姑娘可彆尋死啊,這好命賤命總是一條命。再說了,我定錢都收了,你若是沒了,我上哪兒給那戶人家再找個媳婦去啊?”牙婆死死地摟住鹿鳴,又轉頭吩咐跟著她來的婆子道:“傻站著乾什麼呢,還不來幫忙,快走吧,也彆惹夫人煩心了。”
不管鹿鳴如何掙紮,又哪裡是牙婆的對手,“嗚嗚”地叫著被拽著了。
人散之後,季泠問芊眠,“你知道那牙婆要把鹿鳴賣到哪裡去嗎?”具體的情況季泠雖然不知道,可看鹿鳴求得那般淒慘,就知道恐怕是很不好的地方。
芊眠低聲道:“我找任管家打聽了一下,說那婆子專做把女人往大山裡販賣的生意。”
“大山裡不好嗎?”季泠問,她家以前也在山裡的,她卻是喜歡那裡,午夜夢回心心念念都是小時候跟著爹娘的情形。
“說是那裡窮得很,幾個兄弟共娶一個媳婦呢。”芊眠又道。
季泠歎息一聲,“你開箱子哪些錢給那婆子吧,讓她彆將鹿鳴往山裡賣,她如今已經啞了也算是受了懲罰。”
芊眠沉默片刻後才道:“你心腸太軟了。”
季泠勉強笑了笑,“不管怎麼說,心腸軟總比心腸硬好對不對?”
芊眠想了想,點了點頭,回頭拿鑰匙開了箱子稱銀子。
季泠則躲進了廚房裡,她心裡有事兒不開心時就喜歡往廚房去。珊娘到府中找到季泠時,她正立廚台前專心致誌地在林檎果上雕花。
珊娘沒敢打擾季泠,悄無聲息地站在旁邊看了會兒,隻見一小會兒功夫,那小小的林檎果的上半部分就被雕刻成了一朵薔薇花,花瓣顫巍巍地盈立,美得鮮活。
“少夫人好精巧的雕功啊。”珊娘讚道。
季泠笑了笑,順手將林檎薔薇花放入鹽水中浸泡,裡麵已經躺了十來朵林檎花了,色澤依舊甜白,“珊娘,你怎麼來了?”
珊娘早就從戴文斌那裡知道鹿鳴的事兒了,畢竟戴文斌是楚寔的幕僚,隻要不是私事兒,楚寔都是一點兒不隱瞞的。珊娘熟知季泠的性子,知道她此刻肯定不好受,好容易有個說得來話的人,最後卻是這般不歡而散。
不過珊娘沒提鹿鳴的事兒,反而笑道:“上次少夫人不是送了我一小罐荷花糖露麼?我家那位素來不愛吃甜食的,結果喝上了就不鬆口了,每天都得對一盅來解酒,這才十幾日呢就見底兒了,我這才隻好厚顏上門來再求點兒。”
季泠笑道:“呀,可荷花糖露去年就隻做了那麼一罐子,我這邊還有去年醃的金桔糖露,對咳嗽的卻是有好處,你若是不嫌棄可拿去試試。”
珊娘連忙道:“不嫌棄不嫌棄。”
季泠走到牆邊的櫃子邊,那櫃子裡上上下下列了不下一百個瓶瓶罐罐,季泠按著標簽取了一個甜白瓷罐下來遞給珊娘。
珊娘也不急著走,“少夫人雕這薔薇花是也要做菜麼?”
季泠搖搖頭,“就是隨便找點兒事兒做,不過你倒是提醒我了。”說著季樂就喊了山丫進來,去冰窖裡把凍好的酥酪拿出來,隔水加熱化了開始點酥。
珊娘立於一旁,好奇地看著季泠輕柔地移動手腕,那酥酪就在她的手下漸漸成型,凝成了酥山。
季泠再一邊點酥,一邊將剛才雕好的林檎薔薇花往酥山上插,不見她動作有多快,卻次次都恰到好處,隨著酥山的成型而固定,整個過程裡沒有一絲酥酪脫離了季泠的掌控而點到不該點的地方。
酥山成型後,季泠又將她做的糖露罐子取下幾罐,用小刷子沾了各色不同的糖露,輕輕地塗抹到酥山上,很快一座被晚霞映照的白石山就出現了,玫紅、橘紅、橙紅、緋紅、金紅層層漸染,那薔薇花則現出了粉白的色澤。
這一切簡直讓人歎為觀止,季泠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寫意,一絲滯澀也沒有,那座山就好似一開始便映在了她的腦海裡,而不是隨意而做的似的。
酥點好之後,卻不能立即食用,還得再放入冰窖裡冰凍成型。珊娘看來是沒那個口福了,隻能望而興歎。
“少夫人這手藝越發超凡脫俗了,最要緊的是雅致,王婆婆的廚藝雖好,可總帶著一絲煙火氣,少夫人卻像心裡藏著詩山畫海一般,信手拈來都是風景呢。”珊娘誇得很真誠。
季泠卻聽了個大紅臉,但心情卻好了許多,送走珊娘時,她忍不住拉住珊娘的手道:“珊娘姐姐,你常來看我,莫要生疏了。”
珊娘點點頭,忽然想起小時候的季泠,她一直都隻是個很寂寞的小姑娘而已,而自己在楚府裡最大的溫暖就來自季泠,如今自己卻在跟她計較,實在是忘了初心。
珊娘回身握住季泠的手,“我會的,到時候你可彆嫌我煩。”
“怎麼會?”季泠笑道。
晚上楚寔回屋時,那酥山正好凍夠了時候,雖說可能有些甜膩,但勝在冰涼,正適合炎夏解熱。
季泠讓芊眠將酥山捧上來的時候,楚寔眼睛一亮,問季泠道:“這是你點的?”
季泠點點頭。
楚寔繞著酥山打量了一周道:“無論是構圖還是色澤都極好,你點酥的功夫卻比你畫畫的功底強了不少。”
季泠卻沒想到能贏得楚寔的讚賞。
楚寔坐下道:“雖說如今點酥的人還有,不過一般的閨秀都專研琴棋書畫去了,卻是比君子還遠庖廚。剩下能點酥的,不是廚娘,就是青樓那些想討個噱頭的女子會,大多數都塵火氣太大,而且中看不中吃。卻不知這酥山做出來本就是讓人吃的,若使了初心,再精美絕倫又有什麼意思?”
楚寔今晚算是話極多了,季泠沒想到一座酥山能引得楚寔說這許多。
楚寔大約也意識到了,朝季泠笑了笑道:“上一回見到如此精妙逼真的酥山還是我幾歲的時候跟著老太太出門做客見過了,是當初韓閣老的夫人當眾點的酥,一見真是叫人歎為觀止,後來許多年再沒見到過了。”
便是當時那韓閣老的夫人也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了,韓叫小一輩的女兒、媳婦裡卻是沒有一人得傳韓夫人的手藝,很是叫人遺憾的事。楚寔擇偶那會兒,也是打聽過韓家女兒的,可惜韓家姑娘似乎都不擅長此道,那對楚寔而言,人走茶涼沒了韓閣老的韓家也就無甚可取了。
季泠取了銀勺遞與楚寔,“表哥試試味道吧。”
點酥雖然重在“點”字,就好似前朝的點茶比拚的也是茶道,但其實本質上還得茶好,酥好才行,這才是根本。
酥是季泠自己做的,有奶香而無奶腥,帶著一絲清甜,絲滑得好似豆蔻少女的細膩肌膚,用銀勺舀了入口即化。
然而點酥是門手藝,吃酥山卻也是個雅致的學問,否則精美絕倫的酥山吃幾勺就壞了風致,因此這下勺子也是有講究的。
楚寔便是這樣的講究人,每一次落勺,都好似對酥山的一次修整,不見刀斧氣,卻處處依舊看山似山,好似點酥人原本就是那般點的。
一個會做,一個會吃,顯然是兩廂得宜的事兒。季泠托腮看著難得晚上回了內院還會進食的楚寔,心裡忽然豁亮了開來,她好像找到她的道兒了。王廚娘有她自己的道,若隻一味地因陳,卻就辜負了王廚娘的苦心了。師傅最大的成就,乃是教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徒弟。
吃過一小片酥山後,楚寔擦了擦手,這才淡淡地道:“今日接得朝廷文書,將我調任到山東去了,任命很急,隻有五日的功夫交接文書就得啟程,如今正是毒夏,你身子弱,也不耐兼程趕路,我將任貴留下,你們秋後再啟程回京吧。”這是告知而非商量。
季泠卻是沒想到事情如此突然,事前一點兒征兆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