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泠想到了,楚寔拿起來又放下去的那三箭,哪裡是為了她,根本就是做給成康看的。端的是好手段啊。結果自己還被愚弄得沾沾自喜。
可是季泠知道,楚寔做那麼多事兒,並不是因為他心儀成康,像他那樣的人,心是不會在女人身上的。
但願楚寔願意騙成康一輩子吧,季泠如是想。
過得些日子,任貴再來請安,卻帶來個對季泠而言晴天霹靂的消息。
老太太去世了。
雖然比夢裡已經晚了幾年,可她的身子到底還是沒拖過去。但想必知道楚寔另娶的消息後,她走也走得能安心了。
季泠沒哭出聲,隻是眼淚就那麼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莊子裡的紅色已經全部撤下換成了白色。
“夫人,二公子又來了。”采薇輕聲對季泠道。
楚宿是知道消息後,連夜趕到莊子上的,他得回京奔喪,所以轉道來接季泠。
都說要得俏,一身孝,當一襲白裙的季泠轉到楚宿眼前時,他像是看到了桂宮仙娥從天而降一般。
衣袂翻飛處,展之如霜華映月,斂之似流光瀉玉。
正如曹子建所雲,“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鬱烈,步蘅薄而流芳。”
夜色籠罩在季泠身後,像一枚黑玉築成的蠶繭,包裹著裡麵瑩瑩發光的她。
曹子雲,美人之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可今日楚宿倒是覺得,美人垂淚,才當真是傾國傾城。
楚宿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捏了一下,痛徹心扉。因為在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識到,他的人生裡曾經錯過了怎樣瑰麗的風景。
好一陣子之後,楚宿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清了清嗓子道:“大……祖母過世,我今夜就啟程,若是你方便,可以同我一道。”
“多謝。”季泠輕聲道,她轉身麵向北方,仰望著看不見的楚府,“可是在世人眼裡,季泠已經死了。”
楚寔做壞人做得要比楚宿徹底得多。或者楚宿的經曆也算是給了他教訓吧。一山不容二虎,何況還是兩位平妻。
讓成康心無芥蒂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季泠不在人世了。恰逢西安府大亂,連理由都是現成的。
老太太養育她一場,她連回京為她披麻戴孝都不在有資格。季泠閉了閉眼睛,“你走吧,我已經讓任總管在附近的伏虎寺安排了法事,為老太太儘孝。”
楚宿有些衝動地道:“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他可以將季泠帶回去。
人的一生會有很多種痛苦,看著自己珍而重之的人或者物,卻被彆人棄若敝履,那種無力和痛苦的程度,並不會輸給生離死彆。
季泠搖了搖頭,真誠地道:“你一路保重。”
莊子又大有空,沒有一絲溫度,芊眠不在,水晶不在,核桃也不在了。如今連老太太也不在了,季泠惦念的也就唯有江家人了。
如今江二文有了出息,她姨餘芳的日子過得也舒坦了,娶的兒媳婦也稱心如意,想來是不需要她擔憂了。
季泠虔誠地跪在佛前,將自己今日抄的一卷經書供奉到佛前,待七七四十九卷都抄寫完之後,再燒去給老太太。
晚上,采薇替季泠剔了剔燈花,“夫人,你還是歇著吧,這每日都要抄一卷,也著實太辛苦了,你這身子才剛好沒多久,可千萬彆再累出病來。”
“哪就有那麼矜貴了。”季泠在墨池裡蘸了點兒墨汁,繼續埋頭抄經書。趁著這次給老太太辦法事,她也想給芊眠抄幾卷。
雖然不知道芊眠是生是死,隻當是為她祈福了。
楚寔的第二封家書是北原親自帶來的,同時還帶來了一封王廚娘的信。
季泠沒有拆開楚寔的信,倒是迫不及待地看了王廚娘的,隨信寄來的是她這些年整理的所有菜譜,信裡說她要帶著春韭回老家養老去了,又讓季泠不要辜負了她的天分。
天分麼?季泠看了眼牆角被她將鳳首摔斷了的鳳首箜篌“歸去來”,她也已經許久沒有踏足過廚房了。
北原在確認過季泠一切都安好之後,有些為難地請求道:“夫人,小的明日就回京了,若是你有給大公子的回信,小的也可一並帶回去。”說得雖然委婉,卻已經是在催促了。
季泠沉默了片刻,不想楚寔以為她在鬨脾氣,沒完沒了地派人來。轉身去了書房。
采薇忙道:“夫人,我給你磨墨。”
季泠道:“不用,早晨用的還剩下些,足夠了。”
采薇看了看那幾乎已經乾涸的墨池,隻能眨巴眼睛,然後看到季泠在一眨眼之後就寫好了。采薇雖然不識字,卻還是會數數的,那信紙上,就三個字而已。
“等墨乾了裝到信封裡就行了。”季泠道,似乎很疲倦地不想再理這檔子事兒。
老太太的法事做完了,天氣也難得的晴好了,久雨不停之後終於露出了一片湛藍的天空,季泠走進莊子的廚房,才發現居然和她在成都府住時畫的那個廚房一模一樣。
楚寔果然是用心了的。
可是他的用心她不需要,他的內疚、他的補償,她統統都不需要。楚宿的“對不住”她也不需要。而她這個人呢,楚宿不需要她,楚寔也不需要她。
所以如此拖泥帶水的,還要偽裝彼此都很掛念對方,實在叫季泠有些心煩。
季泠從廚房的窗戶望出去,空中一群鳥兒“啾啾”地叫著,掩藏在林子裡也不知道是不是麻雀。
麻雀飛上枝頭也做不成鳳凰,而麻雀也未必想做鳳凰呢。
季泠看著那些自由自在地藏在林子裡鳥,心裡忍不住升起一個大膽的念頭,她可不可以像那些鳥一樣,遁入山裡,為自己活一次呢?
這也是一片山呢,和她兒時住的那座大山雖然不同,但她真的太想念那段日子了。她娘會為她梳辮子,她爹會將她頂在肩膀上,讓她裝作騎馬回家。
有些荒誕的念頭一經升起就再也壓製不下去,心底那個聲音一直在催促著季泠,快去山裡吧,山裡才是她的歸宿。
這一日季泠站在山腰上,回望山下的那個籠子一樣的莊子,她真的還要回去麼?可她為什麼還要回去呢?
若是加上夢境,她已經活了兩世,可沒有一世是為她自己所活,是真正的依從她的心而活。即便是嫁給楚寔,最初她也是不願意的,她隻是,也隻能是被動地接受著。
季泠將雙手圈在嘴邊,朝著對麵的大山,使勁兒地,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啊——”然後聽著“啊”在山間回蕩,不由大笑出聲,她想起小時候沒得玩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自己跟自己的回音玩兒了。
峨眉在蜀地西南邊緣,是邛崍山的南脈,一旦深入山中,那就好比是一滴水彙入了汪洋大海裡,以莊子上那麼點兒人手,便是再加上楚宿派來的官兵,也沒辦法找到一個故意藏起來的人。
季泠就那麼成功地消失了。
季泠走的時候,非常自然,隻說是晚上爬山消食,采薇也沒發現季泠的異常,隻是被季泠忽悠得去找了樣東西,轉眼就不見了她的人影,滿地兒地找了一個時辰,這才意識到恐怕是找不到季泠了。
采薇嚇得麵無人色,低頭看著手中的匣子,心裡一動,趕緊掀開來看。先才她急著找季泠,都忘記了這匣子。
匣子打開之後,裡麵是一些金錁子,還有些碎銀子,同時還有兩枚指甲蓋大小的珍珠和一枚鮮紅欲滴的寶石。
采薇這才意識到,先才季泠玩笑說給藏了個匣子讓她去找,這匣子分明就是給自己跑路準備的。
可采薇哪有那個膽子逃跑啊,她一家子都捏在大公子手裡呢。隻能回去老老實實地跟任貴交代了,把匣子也送了上去。
任貴聽見采薇的話之後,嚇得臉色瞬間灰白,“采薇啊,采薇,你可是把我們所有人都害死了。”
采薇哭道:“總管,我也不知道夫人為什麼會走啊,她每日晚飯後都去爬山消食的,我,我哪裡知道啊……”
時光過得很快,六年的時間似乎一晃就過去了。
峨眉山下那個莊子成了遠近聞名的鬼莊,因為沒有人住,所以有好幾處地方都塌了。有人說,那裡曾經死過很多人,都嚇得不敢靠近,到現在隻有那些叫花子才敢去它的外圍歇一宿。
可這日卻突然來了一隊人馬,從正門兒直驅而入,睡在牆外的一群叫花子都好奇地站在門邊往裡瞅。
結果一人回來,重重地關上門,將那些叫花子嚇得半死。
那人脊背直挺挺的,身上的戾氣,老遠就能感覺到,沒殺夠一百人估計絕對沒那種煞氣。老叫花子很有經驗地跟小叫花炫耀道:“跟你們說,那裡麵的人至少都得是位將軍。”
叫花子雖然窮苦,可消息卻比一般的人靈通,小叫花好奇道:“沒聽說最近有什麼將軍來咱們這兒啊,將軍們都在前頭打仗呢。”
“也不知道誰能贏。”
“管他誰贏呢,反正誰贏都那麼回事兒。”一個中年乞丐道。
“話是這麼說,可我覺得這回肯定還是朝廷能贏。”另一個小叫花道,“楚尚書把陝西、山西、湖廣、河南、山東的義教全都給滅了,如今就這一小撮逃進咱們蜀地的,還能成什麼氣候?”
“得了,得了。朝廷贏了對咱們有什麼好的?你還是趕緊捉你身上的虱子吧。”另一個乞丐一邊說一邊在腋下東摸西摸,也不知摸到了什麼直接就往嘴裡塞。
莊子內剛被一眾叫花議論的授兵部尚書銜的楚寔正靜靜地站在季泠曾住過的屋子裡,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誰也不敢上前詢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