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的人似乎都失眠。
餘德海跟著楚寔回了乾元宮, 剛想著要伺候他回後殿歇下,卻見楚寔轉身進了勤政殿, 處理那堆小山似的奏折來。直到快天亮了, 才小小地睡了一個時辰。
起床後就開始馬不停蹄地接見官員, 午休都沒有停止的架勢。
大中午的覲見的是一位揚州籍的官員, 並無什麼特彆之處, 隻是臨退下時, 這人卻有些支支吾吾, 楚寔蹙了蹙眉,餘德海心裡咯噔一下, 感覺這人要糟。
下一刻卻聽那官員哆嗦道:“皇上,臣有一個包裹,保,保存了許多年。”
楚寔看了眼他, 沒說話就是沒反對他繼續說。
“是當年皇上離開揚州後, 有人送到的,輾轉地送到了臣的手裡, 臣也不敢亂扔,就一直收著。”
當初楚寔是“死”著離開揚州的,也難為這人居然收著他的包裹而沒隨手扔掉,可後來那麼多年他也沒想著要還回去。隻因為那時候他打開過那個包裹, 又怎麼好再還給楚寔。
也虧得這人呢, 是個什麼東西都愛收著的人,就那麼擱著擱著, 擱到了今日楚寔成了皇帝。這包裹就成了契機,那裡麵有楚府去了的老太太給他寫的家信。
文秉正聽說皇帝最孝順的就是他的祖母,心裡就有了計較,糾結著要不要冒一把險。若萬一這包裹真討好了皇帝呢?那他就能在皇帝心裡留下印象了。
這天下文武百官海了去了,彆看文秉正能得著機會覲見皇帝,但皇帝卻未必真能記住他。他進宮也不是來跟皇帝討論天下大事的,隻是新得了官職,照例要進宮謝恩,這種情況皇帝可見可不見,但因為楚寔是個極其勤政的皇帝,所以文秉正一個區區六品官員才有幸得見天顏。
文秉正最終還是豁出去了,說出了包裹的事兒。
“包裹在哪裡?”楚寔略想一想差不多也就猜到文秉正手裡的包裹是什麼了。那年他送了年禮回府,還沒收到回信就已經假死回京,後來回的家書小事兒也就沒人再有閒心去管了。
文秉正道:“在宮門外臣的小廝手中。”
這宮可不是乾元宮,而是禁宮。官員進宮,哪兒能帶伺候的人。
所以包裹歇了好一陣兒才送到楚寔手裡。而在等待的過程中,楚寔一個官員都沒再見,文秉正就那麼忐忑地站在一邊。
餘德海則是對那包裹又驚又奇,不知是什麼神物,能讓皇帝居然連政務都不處理了,就那麼等著。
包裹送來後,楚寔甚至等不得餘德海打開,直接道:“拿過來給朕。”
包裹裡有家書,還有一枚扇墜。
餘德海就見楚寔顫抖著手拿起了那枚扇墜。
扇墜的絡子打得極好,可這麼些年過去了,顏色都變舊了,顯得有些灰撲撲的,楚寔卻牢牢地攥在手裡,不停地摩挲。
他認得這枚扇墜。季泠也有一枚類似的,他從揚州回京後看到她用過,雖然隻是匆匆一瞬,可因為那絡子的顏色配得很美,所以楚寔有些印象。而他的記憶一向都很好,否則也不會成了狀元郎。
所以這是那年季泠給他的回禮麼?楚寔輕輕地反複地摩挲著那墜子。
好半晌後,楚寔才看向文秉正,淡淡地道:“退下吧。”
文秉正忐忑不安地退下了,也不知道自己這包裹是送得對還是不對。不過餘德海卻知道結果,因為他看到楚寔回到後殿後,在那麵記錄了十來個大臣名字的白紗屏風上,親手寫下了“文秉正”三個字。這就是簡在帝心了。
那枚墜子是什麼來曆,餘德海不敢多問,隻牢牢地記在了心裡。事後有人向文秉正打聽了那包裹,所以餘德海知道那是楚府當初寄給楚寔的家信。
餘德海感覺自己又摸著了皇帝的一點兒脈搏。打絡子的必然是位佳人,隻不知是哪一位佳人。
但有一點兒餘德海卻是知道的,那枚扇墜子從此就沒離開過楚寔的手心,上朝、睡覺,甚至洗澡都必須握在手裡。
可是扇墜子的絡子是線打的,哪裡經得住楚寔那麼盤,很快就毛邊兒了,還有鬆散的架勢。看得餘德海在一邊比楚寔還緊張,生怕自己趕上那絡子散架的時候。
餘德海是個人精,很清楚那一刻一定腥風血雨。
可不是麼,還真是被餘德海給料中了,不過不是在內廷,而是朝廷的那樁大案塵埃落定了,一個都沒活。
等京城的血腥味兒稍微散了一點兒之後,朝中大臣就開始勸楚寔立後了,所謂陰陽相濟才是王道,楚寔的前兩任妻子都已經離世,這自然是要再娶的。
因為立後的事兒,自然又得提一提那兩位死去的妻子,是不是也該追封一下皇後之類的。尤其是成康縣主的追封,陝西幫的官員冒頭的最多。
餘德海都替這幫傻子似的武夫捏汗,你說好不容易打下了功勞,封侯拜將,乾嘛非挑事兒?如今的皇帝難道是因為健忘才不追封自己媳婦兒的?
那不是明擺著的不待見麼?
可有些傻子偏偏就覺得皇帝如今不立後,不納妃就是對成康縣主舊情難忘,餘德海隻能在暗地裡“切”。
隻可惜餘德海一直打聽不到那枚扇墜究竟是誰編的,要不然他在皇帝跟前的地位一定能得到鞏固。
就在朝廷裡鬨著立後和追封的時候,西安府那邊兒卻出了件事兒。
定西侯,也就是皇帝的老丈人屍骨被盜了,有人說看到盜屍的人在鞭屍,最後還把定西侯挫骨揚灰了。
這可是一樁大案,鬨得沸沸揚揚的。皇帝當然也要出來說話,旨意裡責令西安知府儘快破案。
對,就這麼簡單一句話。
儘快是多快?這就值得商榷了。通常皇帝震怒,急著破案的,旨意裡肯定不會用“儘快”那麼含糊的詞,必定是說限期三日或者五日之類。
聰明人很快就不鬨了,也再沒人吵著要追封兩位皇後了。但立後的事兒依然懸而不決,有大臣急得都口吐白沫了。
餘德海也幫他們著急,皇後可以不立,但兒子卻是必須有的,這件事卻真的是皇帝不急太監急。餘德海發現,皇帝不僅對女色沒興趣,對男色也是毫無興趣,以至於讓他們這些可著勁兒想討好主子的太監完全沒有下手的地兒。
皇帝的所有愛好似乎就是國事。餘德海聽說過皇帝乃是前朝的狀元郎,按說應該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皆通,怎麼也得有點兒愛好,可就他伺候楚寔這麼久以來,壓根兒就沒見過。
除了沒日沒夜地看奏折和接見群臣外,皇帝唯一的休閒活動就是去堆秀山坐著。一坐半晌,不言不語地摩挲著手裡扇墜子上的那枚玉墜兒。這讓餘德海不停地想起那團嘗起來有些鹹的水漬。
皇帝那麼坐著,餘德海等人自然隻能在旁邊乾站著,罰站似地肯定又是大半宿。餘德海一邊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又一邊靠著樹樁打瞌睡。他如今已經練出點兒站著睡覺的功夫了。
不過今天晚上,餘德海覺得自己的好運來了。這才月上中天呢,禁軍統領北原來了。雖然是夏日,沒秋冬那麼冷了,但老站著還是腰疼。
餘德海趕緊上前稟報,心裡樂滋滋地想著,今晚估計不用罰站了。
“讓他上來吧。”楚寔道。
北原不知在楚寔耳邊嘀咕了什麼,站在一旁的餘德海隻見他立即激動地站了起來,險些步履不穩地摔了一跤,要不是北原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就真摔了。
餘德海也跟著楚寔有兩年了,還是第一回見到他有失態的時候,而其他大部分時候他覺得如今的皇帝與其說是個皇帝,還不如說更像個修行的和尚。
無欲無求,六根清淨,喜怒哀樂愛惡欲通通都沒有。頗有那麼點兒子死氣兒意味,這實在不該是一個皇帝的狀態。餘德海有時候都不明白,楚寔皇帝當得如此生無可戀,當初乾嘛那麼費勁地要當皇帝?
要說這好不容易打下了江山吧,怎麼著也得享受一下吧?就算生活簡樸,但女色總是可以享樂一番的吧?
餘德海聽說就是前些年在外領兵的時候,楚寔身邊也是一個女人都沒有的,就覺得納悶兒,這同他所了解的男人可完全不一樣。像他這樣沒根兒的男人都會去想,沒道理皇帝卻過得跟和尚似的。
宮裡那唯一的妃嬪也就是個擺設,成天穿得花枝招展的,也博不得皇帝的一瞬。蘇太後覺得那是因為繁纓年老色衰,就命了他拚命地往皇帝身邊塞容貌秀美的宮女。環肥燕瘦,各有特色,也從沒見皇帝看中過誰。
日子久了,嚼舌根的就多了,都在懷疑皇帝是不是不能。
這種事兒,貼身伺候的餘德海最有發言權,每天早晨都是雄風滿滿,無能之言絕不是解釋。
這會兒楚寔失態,餘德海也沒往女色上去想,隻以為是不是有什麼緊急軍情。
楚寔站定後,靜了好一會兒,餘德海才聽他道:“我早該想到的。”
江西。
前些年楚宿在給老太太守孝了一年之後任職的地方就是江西,後來因為楚寔登基封了王才回到了京城。
想到什麼了?餘德海趕緊鉚足了勁兒地替他主子想。正想著呢,卻聽楚寔道:“餘德海,你去跟內閣值夜的李太真說,朕出宮幾日。”
出宮?!
餘德海看了看月亮,這會兒禁宮早就落鑰,京城也在宵禁,怎的突然就要出宮?即便有緊急軍情,也該是召大臣連夜進宮才是,哪裡就要皇帝親自出宮的?
“皇上……”餘德海的話才剛出口呢,就見楚寔領著北原已經下了堆秀山,也沒覺得步伐有多快,可轉眼間就已經到了山腳,也不怕扯著襠。
餘德海追在楚寔身後跑,一邊跑一邊想,哪有這麼不負責的,說一句“出宮”就出宮?好像他不是皇帝一樣,什麼事兒丟開就能走。
隻是餘德海哪裡追得上楚寔的大長腿,在後麵跑得氣喘籲籲的,也隻能“望其項背”,眼睜睜看著楚寔翻身上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