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上好像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餘德海沒有辦法,隻能讓人去通知今日值夜的次輔李太真,然後自己硬著頭皮去慈寧宮敲門兒,這事兒要是不連夜告訴蘇太後,明天他就沒命見著太陽了。
餘德海一邊走一邊想,總覺得皇帝有哪兒不對勁兒。
很久以後,餘德海才反應過來,那種不對勁兒是大變活人的不對勁兒,皇帝好像一下就從個死人變成了會喘氣兒的活人。
卻說楚寔馬不停蹄、連夜兼程地趕去了江西,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馬,才以“八百裡加急”的速度趕到了江西。
江西山多,山連著山,山趕著山,有一個動靜兒驚了蛇,人真要逃了,守在這裡的南安可就未必再能找到他們了,因此在楚寔來之前,他隻敢潛伏著,夜裡眼睛都不敢合,就那麼盯著。
“皇上。”看到楚寔的時候,南安鬆了口大氣。
“在哪裡?”楚寔連休息都顧不得,下馬就直接問道。
“山上有座木屋。”南安低頭道,“義山王武藝高強,臣不敢靠得太近,不過一直派人監視著。”
即便是南安的副將王遠對實情也並不了解,隻知道這一次他們要抓的人是義山王。可南安一直隻圍不攻,讓他們好生焦急,眼看著那麼大的功勞就在眼前,卻被勒令不許靠近。他就不懂了,義山王的武藝再高,他們這些人南征北戰的也不是吃素的,當初抓義教的中天王時也沒帶這麼費勁兒的。
再然後王院就看到一批人馬疾馳而來,心裡先是有些警惕,槍已經握在了手裡,待看清楚之後才發現居然是皇帝親臨。
王遠的腦子有些轉動不過來了,區區義山王竟然讓皇帝親臨?
這消息才傳回去幾天啊?能以這麼快的速度趕過來,可見皇帝有多重視。
王遠此刻才將對上峰的不滿收了起來,也不知是什麼大事兒,但能讓皇帝親臨,也就難怪南安如臨大敵一般不敢輕舉妄動。
“確定人還在嗎?”楚寔問。
南安點了點頭,低聲道:“王遠,你來說。”
王遠趕緊上前道:“每日都能看見炊煙,今日中午也有。”
“她呢?”楚寔又問。
他?王遠愣了愣,皇帝這話問得怎麼那麼重複。
南安走上前,低頭道:“臣觀察了許多日,可都不見夫人的蹤影。”
夫人?王遠的好奇心都快將他淹沒了,怎麼這次的行動力還涉及到個夫人?可他們什麼女子都沒見著呀。
“上去。”楚寔沒有絲毫遲緩。
南安趕緊對王遠做了個手勢,王遠點點頭,知道這是然他帶人趕緊從左右兩側包圍過去。前些日子不敢動,所以這些人都藏著呢。
韓令就坐在小木屋外,生了一堆火,用木棍扒拉著裡麵的烤地瓜。
楚寔出現的時候,韓令沒躲沒藏,就那麼從容地扒了顆地瓜出來,掰成兩半,甜香四溢。
南安趕緊將背上的馬紮放到韓令對麵,楚寔走過去坐下。“都退下吧。”
於是以楚寔和韓令為中心,包圍成了一個六丈大的圈。將士手裡全打著火把,將天都照亮了。
“韓大夫。”楚寔沒跟韓令玩誰先開口誰就輸了的遊戲。
“容我把這地瓜吃了,做個飽死鬼上路吧。”韓令道。
楚寔笑了笑,“韓大夫曾於內子有恩,為何覺得我會殺你?”
韓令繼續吃著地瓜,那種香噴噴的勁兒是真拿這當最後一頓飯在吃,口中卻懶洋洋地道:“因為我做了皇上必殺我的事情。”
楚寔終於笑不出來了。“她在哪裡?”
韓令抬起頭道:“你殺了五娘。”
“告訴我她在哪兒,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楚寔和韓令似乎在雞同鴨講。
韓令將最後一口地瓜吃進肚子裡,拍了拍手,笑道:“她麼?你們在峨眉沒有挖出她的骨頭麼?”韓令大笑了起來,笑得山裡的鳥雀全被驚了起來。
楚寔沒笑,但也沒動怒,隻道:“如果我告訴你,我沒殺竇五娘呢?”
韓令的笑聲戛然而止。
楚寔抬手做了個手勢,北原便將一個頭上罩著黑色布袋的人往前推了兩步,然後揭開了她頭上的袋子。
儘管美人色衰,可依舊看得出當年的絕代風華,不是竇五娘又是誰呢。她癡癡地望著韓令,顫巍巍地喊了聲,“韓郎。”
韓令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雙手握緊了拳頭。
“韓大夫,我一直等著你能找到彆的辦法救阿泠,所以從沒想過殺竇五娘。”楚寔道,“告訴我她在哪兒,你和竇五娘就都自由了。”
韓令握緊的拳頭鬆開又握緊,握緊又鬆開,他沒敢去看竇五娘的眼睛,隻抬頭望向天,眼角好似有眼淚滑落,嘴裡喃喃地道:“她在峨眉那間破山神廟的供案下。”
“那不是她。我找了跟她身高一樣的女子,比了她和那白骨的腿骨長短。”楚寔說得雲淡風輕。
韓令不敢置信地望著楚寔,“你竟然、竟然……你簡直是喪心病狂!”
楚寔依舊很淡然,“我隻是為了確定那不是她。”
韓令終於重新笑了起來,“你死心吧,她不願意見你,你永遠也找不到她的,永遠也找不……”
最後一聲“到”字淹沒在了短劍刺入心臟的“呲”聲中。
韓令是笑著走的,也沒死不瞑目,很安詳地倒在了地上。
竇五娘捂住嘴流下了眼淚,她想奔到韓令身邊,卻在抬腳的那一刹那生生止住了步伐。
因為她看到另一個身影從前麵的木屋裡飛奔了出來,直撲韓令身邊。
韓令雖然陪伴了季泠很多年,了解她,卻又不那麼了解她。他以為他的死能為季泠抹去最後的蛛絲馬跡,可卻不想想,季泠若是真能安心地用他的死換取安生,她就不是季泠了。
對季泠而言,天地間好像一切都不在了,隻有眼前,躺在地上的韓令,才是真實的存在。
她沒看見竇五娘,也沒看見漫山遍野的火把,甚至也沒看見楚寔。
季泠輕輕推了推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韓令,可他沒有任何回應,她的眼淚就那麼流了出來。
季泠又推了推韓令,大力的。可韓令身體的餘溫雖在,卻再也無法睜開眼睛。
季泠抬了抬頭,望著幾丈外那些密密麻麻的火把,她知道韓令是在用死為她爭取自己的選擇權,他原本可以躲過這些人的包圍的。
但他沒走,傻瓜地以為隻要他死了,她不從地道出來,楚寔就再也找不到她。
她記得她跟他說過,這輩子,嫁人無法自己選擇,圓房與否也無法自己選擇,被人拋棄更是無法自己選擇。
那看起來貌似是她選擇的退讓,實則不過是體麵的退場而已,她若不走,想必楚寔是不乏其他辦法來刺激她的。為了讓她自己說出“走”字,無辜的芊眠、水晶她們都死了。
所以她唯一的奢望就是能自己選擇自己的生活。
所以韓令為她鋪了這條讓她自己選擇的路。選擇藏起來從此銷聲匿跡,也可以選擇走出來,和楚寔再續滑稽可笑的前緣。
韓令想讓她進退由己。
真是個傻瓜啊,季泠心想,和當初的她一樣。她俯低身子,輕輕摩挲韓令的臉頰,滾燙的眼淚落在他的眼皮上,卻激不起一絲漣漪。
季泠低下頭,緩緩地待著虔誠地將唇貼在韓令的額頭,希望他下一世能投胎到富足沒滿的家裡,一生順遂,他喜歡的姑娘不會再傷透他的心。
然後,那柄韓令贈送給她日常防身的匕首從季泠的袖口裡滑了出來,被她反握著,推進了自己的心臟。
楚寔發現不對勁,大力地將季泠從韓令身上拉開的時候,她用最後一絲力氣把匕首又從自己的傷口抽了出來,血流了一地。
季泠沒睜開眼睛,身前身後事都已經再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
失去意識前,季泠的唇角帶著一絲微笑,她終究還是為自己做了一次選擇,選擇不再看他,選擇陪伴韓令,不讓他孤零零地一個人走上奈何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