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盛夏, 季泠睡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側頭便看到了楚寔的睡顏, 她驚恐地往後退了退, 卻發現手腳軟弱無力。她所以為的退了一大步, 其實不過就是仰了仰頭。
可即便是這麼小的動靜兒, 也驚動了身邊的楚寔, 他緩緩睜開眼睛, 眼裡還有惺忪睡意, 嗓子帶著沒睡醒的黯啞,“怎麼了?”
季泠像隻小兔子一樣戒備地看著楚寔, 明顯是有些反應不過來眼前的情形。
“怎麼,真把腦子摔壞了?”楚寔抬手摸了摸季泠的頭。
季泠自己也抬起手指摸了摸她的頭,才發現自己額頭上裹了一圈紗布,頭也暈沉沉的。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
楚寔已經用手肘撐著自己的身體坐了起來, 柔聲道:“頭還疼嗎?”
季泠搖搖頭答道:“還有些暈。”
楚寔鬆了口氣, 伸手攬住季泠的肩,“應該沒有大礙了, 你剛才看我那眼神,讓我以為你摔壞腦子連我都不認識了。”
外間有人聽到了床上的動靜兒,也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低聲道:“皇上。”
季泠的肩本就僵硬得不得了, 聽得一聲“皇上”之後, 卻也不知哪裡擠出來的力氣,一下就推開了楚寔。她戒備得好似殺父仇人一般地看著楚寔。
楚寔卻似乎毫無察覺, 隻擔憂地蹙眉道:“阿泠?”
季泠沒回答。
“打簾子,叫人快去請周宜徇來,就說皇後的頭隻怕摔壞了。”楚寔吩咐道。
隨著他的話音,床簾被拉了起來,光線刺入季泠的眼睛讓她無法適應地閉上了眼,卻聽得楚寔罵道:“蠢材,皇後才剛醒過來。”
季泠感覺一隻溫熱的手掌蓋在了自己的眼皮上,殿內有人咚咚地跑去關上了窗戶。
再然後太醫院院正周宜徇便提著藥箱,連跑帶喘地走了進來。
“快給皇後看看,你不是說沒事兒的嗎?”楚寔的怒氣好似一觸即發。
季泠不得不開口道:“皇上……”
坐在床頭繡墩上的楚寔回頭指責地看著季泠,“不是說好依舊叫朕表哥的麼?”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什麼時候說好的?
楚寔道:“朕現在這個位置就是孤家寡人一個,阿泠是也要跟我生分麼?”
季泠在楚寔灼人的視線下,囁嚅著吐出了“表哥”兩個字。
楚寔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周宜徇這才走上前開始給靠在床頭的季泠診脈。
“快看看怎麼回事,皇後醒來怎麼就跟不認識朕了一樣。”楚寔說著季泠的症狀。
周宜徇把了脈,又將季泠頭上的紗布拆了查看了一下她的傷口,然後跪在地上道:“皇上,娘娘的腦子裡隻怕有血塊,所以才會失去一些記憶。”
楚寔的臉色當即就變了,“血塊?有危險麼?”
周宜徇哪裡敢打包票,隻能道:“臣自當儘力而為,娘娘的傷勢需要連日紮針,再看看情況,能否活血化瘀。”
楚寔冷冷地道:“不是看看,而是必須,否則皇後若有個三長兩短,朕定拿你問罪。”
周宜徇趕緊叩頭稱是。
“下去開藥吧。”楚寔的話讓周宜徇如蒙大赦,趕緊退了下去。
季泠則還在好奇地摸著自己頭上的紗布,“表哥,我怎麼會摔著頭啊?”
楚寔的臉上顯出一絲為難的神色。
季泠抬眼看向他,有些愣愣地看著楚寔,他依舊俊美儒雅,儘管剛才皇帝氣勢那麼威嚴,可在他看著她的時候,好似還是當年的表哥。眼尾的細紋,絲毫無損他的清雋軒朗,反而像是歲月優待他而為他添上的一筆成熟的風采。
季泠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為楚寔展平眼角的細紋,“表哥,你怎麼那麼老了?”
楚寔的表情一變再變,但每一變都絕不是愉快。
“你嫌我老了?”楚寔捉住季泠的手,問得有些委屈。
“不會啊,表哥若是老了,我肯定也老了。”季泠道。
可是當季泠被楚寔抱起坐到妝奩前時,才發現自己竟然是那麼的年輕。好像依舊還在十八歲的年紀,肌膚白皙滑潤,嘴唇粉嫩瑩澤,還是清晨才綻放的花朵,花瓣上還滾著晶瑩的露珠。
她不敢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臉,又回頭去看楚寔,有些不理解為什麼會有這樣大的區彆。
可其實這有什麼難以理解的呢?她的一生,一多半的時間都在沉睡,就像在歲月的流逝裡作了弊似的,彆人都在老去,她的年齡卻好似被凍住了,凍在了她盛放得最美的時光裡。
所謂的傾城傾國,惑陽城,迷下蔡,也就當如是了。
“表哥,這一次我睡了多久啊?”季泠看著自己無力的四肢。
“睡了大半個月,差點兒沒把我的魂給嚇掉。”楚寔為季泠按了按手臂和大腿,然後扶她起身鍛煉。
季泠詫異地看著楚寔,“表哥,你不用去前朝嗎?”
楚寔挑眉道:“哪有自己的妻子昏睡不醒,還有心思看折子的道理?”
季泠扶著為她特製的扶欄練著走路,然後想起了自己先才的問題,“表哥,我的頭是怎麼摔著的啊?”好歹也是皇後吧,怎麼就把她給摔著了?
季泠完全記不得自己是怎麼當上皇後的了,所以根據小時候跟著老太太時聽來的那些宮中八卦想,難不成是後宮爭寵的結果?
“昀哥兒把你給絆了一跤。”楚寔道。
“昀哥兒?”季泠納悶兒地重複了一遍。
楚寔的眉頭蹙了起來,“你連昀哥兒也不記得了?老三的小兒子呀。你不要太慣著他們了。”楚寔握住季泠的手,“阿泠,你不要急,咱們總會有孩兒的。”
季泠總算明白為何楚寔在回答這個問題時,會那麼為難了。是因為她自己沒有孩子,所以隻能偏疼彆的孩子麼?
季泠練了會兒走路,小太監同春進來稟報道:“皇上,皇後,太後娘娘聽說皇後娘娘醒了,特地過來看看。”
季泠的眼前立即浮現出了蘇夫人那張嚴厲的臉,嚇得一個哆嗦。以前她隻是楚府大少夫人的時候,沒有孩子已經讓蘇夫人視如眼中釘了,現在貴為皇後,沒有孩子,那簡直不敢想。
楚寔卻笑道:“你在怕什麼呢?”他將季泠攔腰抱起,抱到了前麵廳內的矮榻上。
蘇太後走了進來,季泠抬頭望著她,她好似老了些,頭發絲裡也有了銀色反光,她掙紮想起身給蘇太後行禮,卻被她抬手阻止了,“這才剛剛好,就彆多禮了,趕緊養好身子才是真的。這回可沒把我跟大郎嚇死,睡了大半個月才醒。你再不醒,這宮裡的太醫就要被大郎給殺光了。”
季泠驚奇地朝楚寔看去,剛才蘇太後雖然在責怪她,可話裡話外都透著親昵,簡直就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怎麼跟她腦子裡記的就那麼不同呢?
季泠敲了敲自己的腦子,除了覺得疼之外,並沒有彆的什麼感受。
楚寔身為皇帝,日理萬機,到底還是不能不去處理國事的,季泠下午自己又練了會兒走路,隨口問身邊的宮女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長歌,還是娘娘賜的名兒呢。”瓜子臉宮女道。
莫名地季泠就想起了采薇,隻是她腦子混亂得很,也不知道采薇是真的一個人,還是她做夢夢見的。“相顧不相識,長歌懷采薇。那豈不是還有個采薇?”
長歌驚喜地道:“娘娘你想起來啦?采薇剛才去禦藥房揀藥去了,待會兒就回來。”
回來的采薇,長得卻和季泠腦子裡記憶的那張臉不同,她眨巴眨巴眼睛,又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楚寔回來陪季泠用了晚飯,也沒再離開,隻讓餘德海把他要看的奏折都搬到了寢殿,季泠坐在榻上由著采薇按摩手腳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的桌案後批改奏折。偶爾彼此的視線對上,他總是會朝她輕笑一下。
晚上歇下的時候,季泠還有些拘謹。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和楚寔就生分了,以前明明放了帳子之後……
季泠的臉紅了。
楚寔逗她道:“你臉紅什麼?”
季泠趕緊搖了搖手,“沒有啊,就是有點兒熱。”
“殿內放了四個冰盆還熱?”楚寔說話時,餘德海趕緊送把扇子上去。他這總管太監,若是沒有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能耐,還真坐不穩。
楚寔拿了扇子替季泠扇起來,“還熱麼?”
季泠卻失神地沒有聽見,她忽然想起來,以前就是大夏天她也是穿得嚴嚴實實的,彆說屋子裡擱冰盆了,就是扇扇子都是不行的。稍微涼一點兒就覺得刺骨寒。
可現在怎麼一點兒事兒也沒了?
“怎麼了?”楚寔伸出手指去捏季泠的下巴。
季泠這才回過神來,可一回過神就又開始緊張、臉紅,她鑽到被子下,“啊,我要睡了,我頭還有點兒暈。”
“我叫周宜徇來。”楚寔立即道。
季泠趕緊用手壓住要起身的楚寔的衣角,“不用,不用,應該是困得犯暈。”
楚寔卻輕笑道:“你緊張個什麼勁兒?”他點了點季泠的頭,“你這兒還傷著呢,我難道還能怎麼著你?”
這話說得親昵得很是過分。季泠心裡卻不由想,為何他對自己那般親昵,可她對楚寔卻覺得那麼陌生呢?
是因為他們分彆了很多很多年的關係嗎?
一想起這個,季泠立即就想起了她和楚寔分開的原因,想起了她為何離開峨眉的莊子,想起了韓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