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嬸卻也不怕季泠聽明白, “娘子也彆覺得我這是辱你耳朵,咱們女人家, 在這世上多不容易啊。家裡男人不爭氣, 讀書讀幾十年也還是個窮秀才, 還得靠咱們賺錢養家。你不賺點兒外水, 能養活這一家子麼?”
“再說了, 你家秀才又不在, 你這出去回來的, 隻要你不說,我不說, 他什麼都不會知道。王二嬸繼續勸道,“娘子也彆嫌我沒廉恥,這人啊都是生活逼出來的。我年輕時候也跟娘子一樣,靦腆得不行, 也有幾分姿色, 被我們一條街上做生意的看上了。生生將我那一點兒子營生給弄沒了,哭天叫地都不行, 吃了多少苦頭啊,最後還不是……”
“哎,娘子可不是我嚇唬你,那馬掌櫃的很有些手段, 你要是不從, 隻怕……”
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可沒想到楚寔不過是一個來月沒出現, 這牛鬼蛇神就都出現了。季泠摸了摸自己的臉,想起了當初餘芳為何將她送到楚府的原因。
馬掌櫃沒有泛起任何水花,福隆當鋪隔天突然沒營業,王二嬸家也是關門閉戶的,到第三日季泠才從曾小妹嘴裡知道,王二嬸突然搬家了,連夜搬走的。都在猜測是不是追債的找上門兒了,隻有季泠知道,楚寔雖然一直沒出現,可他的人從來沒撤走過。
季泠微微歎了口氣,她既覺得對不住楚寔,可又實在沒辦法回應他,麵對他的時候總是有些故作和拘束,甚至還帶著一絲害怕,必須也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應付。
誠如他所說的,他不在的日子,她過得自如許多。如今她日日做著臥雲紙,因為質量上乘也不愁賣,甚至還供不應求,能自己維持生計很是開心,先來上街嘗嘗各種吃食,日子不溫不火的卻格外安心。
中秋那晚,小憐沒等季泠吩咐,就在院子中間放了張桌子,放上香爐瓜果準備拜月。
季泠從窗戶裡望見走出來道:“這是做什麼?”
小憐道:“娘子,快來拜拜月神娘娘,今兒是團圓的日子呢,秀才都沒回來,你難道不想他麼?快來拜月神娘娘保佑你們早日團圓吧。”小憐說完還去拉季泠。
季泠無可奈何,隻能應應景兒,但心裡求的什麼就沒人知道了。
楚寔坐在隔壁院子那株幾十年的大樹枝丫上,就那麼看著季泠拜月。雖然季泠是幾個月沒見著他了,可他早已經閉著眼睛都能知道密道在哪裡該轉彎,在哪裡該往上了。
季泠所剩的日子不多,楚寔如何舍得一日不見她。然而這最後的日子,是讓她依照她的心意一個人過,還是自私地非要留她在身邊糾纏,楚寔想選後者,可是那一聲“韓令”去讓他再沒有選擇的餘地。
曾幾何時,要走進季泠的心如此難了?
曾經,楚寔覺得季泠的心是天下最容易得到的,無論誰對她好一點兒,勾勾指頭她似乎就能過去。然則親身經曆之後才知道,許多事都是想當然。
沒有人的心是不寶貴的。
而季泠的心,他似乎一開始就沒得到過,甚至都不能去責備她,為何那麼輕易就移情彆戀了。
當他有所保留的時候,季泠那麼敏感,又何曾敢放肆自己的情感。
“娘子,剛才你求月神娘娘保佑秀才早日回來沒?”小憐一邊收拾桌子一邊問季泠。
季泠隻笑了笑,並沒回答,這個答案,小憐想知道,楚寔又何嘗不是抱著期望。
所以踏著月色,他敲響了小院的門。
小憐打開門一見楚寔,就立即歡呼了起來,“娘子,娘子,你快來看,誰回來了。月神娘娘顯靈了。”
季泠從椅子上站起來,有些吃驚地看著楚寔走進門。臉上的笑容勉強而敷衍,彆說楚寔,便是小憐都能看出端倪來。
“表哥,你……”季泠原以為那個晚上之後楚寔不會再出現的。
楚寔看向小憐道:“天色晚了,你先回去吧。”
“我去燒水煮茶。”季泠有些不自在地道。
“我不是客人,阿泠。”楚寔阻止了季泠的客套。
季泠的手無意識地在身側的裙子上擦著,她有些緊張。
楚寔徑直走到屋內坐下,環顧了一下四周,整潔雅致,屋子裡有了姑娘家的氣息,添了些小玩意比如泥人之類的,卻是他在的時候沒有的。
“我就是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楚寔道。
季泠搖搖頭,“沒呢。太後的身子還好嗎?”
楚寔點點頭,蘇太後的身子骨比季泠可強健不少。
季泠低頭道:“我這個皇後不在宮中,你是不是費了很多口舌?”
算日子,如今楚寔肯定從西苑搬回了宮中,她沒有隨行,卻是要難為他找理由的。
楚寔苦笑道:“你身子一直不好,誰都知道的。”
季泠沒再說話,感覺自己要問的似乎也都問完了。
“有沒有什麼地方想去走走的?遠處也行。”楚寔問。
季泠心裡立即冒出了一個念頭,她很多很多年都沒回過老家呢。可她還是搖了搖頭,覺得太麻煩楚寔了。
夫妻過成這樣,真可當得上是至親至疏了。
“想回老家看看嗎?我讓北原送你回去。”楚寔道。
季泠詫異地抬起頭,楚寔的眼睛好像一直都能看透人心。“那我就悄悄地回去看看爹娘的墳塚好麼?”
“沒什麼不好的。”楚寔一直都是行動派,第三天上頭季泠就已經啟程了。等她再回到京城小院的時候,已經是十一月飛雪的日子了。
冬日裡有些難熬,屋子裡燒了五、六盆火盆都覺得渾身發寒,季泠越發地懶得出屋子,埋頭寫著自己最近這些時日新想的菜譜,想著寫好之後給王婆婆寄去,請她指點一下。
偶爾寫累了,季泠抬頭望向窗外,總覺得前方的大樹上有個黑影,略像人的剪影,心裡想著那或許是楚寔安排的影衛,也就沒放在心上。
可季泠也不想想,若是影衛如此容易被一個普通人就發現了,那也就沒資格做影衛了。
楚寔蹙著眉,即使隔著窗紙,從季泠的剪影也能看出她又瘦了,倒不是她自己沒照顧好自己,而是她隻怕拖不過這個冬日了。
周宜徇被楚寔催逼得都要跳河了,卻依舊想不出任何法子來,她早已是病入膏肓,想到此,楚寔就恨毒了韓令。
若非他婦人之仁聽了季泠的話,季泠的身子早就好了。若非他給季泠尋的那虎狼之藥,哪怕她就是每年隻清醒一個月,可總讓人有盼頭。隻要有時間,楚寔就不信翻天倒地找不出解救季泠的法子來。
可就是這麼個人,卻走進了季泠的心。
“娘子越發瘦了,這是想秀才了吧?他卻是去哪裡尋友了,難道就一點兒不掛記娘子?”小憐早晨燒水來伺候季泠洗臉時不由抱怨。
約莫是相處久了,季泠的性子又太好,如今小憐那心總算從秀才身上偏到了季泠身上。
季泠洗了臉道:“小憐,你把窗戶打開吧。”
小憐應聲去開了窗,嘴裡卻道:“今日天陰得厲害,隻怕很快就要下大暴雪了。”
這話才說完呢,天空裡就飄起了鵝毛般的雪片,“娘子,真的下雪了。”小憐回過頭去,卻見季泠正往地上倒。
小憐急急地上去將季泠扶了起來,“呀,娘子,你這是怎麼了?”
季泠隻覺得自己膝蓋以下仿佛都凍成了冰柱,而那寒意正從她的雙膝往上冒,很快她的大腿想必也不能動了。
人到大限的時候似乎都有絲預感,季泠凍得瑟瑟發抖,“小憐,你扶我上床去。”
隻是話還沒說完,屋子的門就被人從外推開了,進來的不是楚寔又是誰,他臉上帶著焦急的神情,徑直走過來抱起了季泠,“阿泠,我帶你去看周宜徇。”
“呀,秀才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小憐驚喜地道。
然這當口卻又有誰有心思理會她的歡喜。
楚寔回身對著小憐道:“你先出去。”
小憐懾於楚寔的語氣,匆匆地走了出去。一出門卻見兩個不認識的大男人正在堂內,剛問了句,“你們是誰”,就聽來人道:“小憐姑娘,你先家去吧。”
小憐回身就想往屋內衝,卻被北原攔了下來。
屋子裡季泠將頭靠在楚寔的肩頭,由他抱著走進了密道。
“表哥,彆點燈行嗎?”季泠輕聲道。
可她的聲音對楚寔而言,甚至比不上她身子來得輕,她輕得就像一片霜花,仿佛見著光就會融化。
楚寔“嗯”了一聲,“彆怕,阿泠。”
密道裡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可楚寔走在裡麵卻穩穩當當,絲毫不影響腳下的步伐。
“表哥,我的日子是不是到了?”季泠問。
“彆瞎想。”儘管楚寔的聲音竭力平靜,可那一絲顫音還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季泠在楚寔的懷裡調整了一下姿勢,將頭更舒服地放在他的肩上,閉著眼睛幽聲道:“表哥,我和韓令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不會讓老太太蒙羞的。”
楚寔的呼吸為之一凝,“什麼時候想起來的,阿泠?”
“在你說,今生唯有我一個妻子的時候。”季泠道。
何其滑稽荒唐之事,最深情的承諾卻激起了最不堪的回憶。
“恨我嗎?”楚寔幾乎問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