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泠緩緩地搖了搖頭,她的手指已經不能動彈,就像被冰凍住了一般,“從沒恨過。”
“因為老太太的養育之恩麼?”楚寔自嘲地道。
“表哥待我一直很好。”季泠道。
“那是為什麼?”
問問題的人問得寬泛,聽問題的人卻聽得明白。
“沒辦法喜歡那樣的人。”季泠的聲音裡仿佛也帶上了冰霜,隨著她的呼吸凍結了楚寔的呼吸。
她的心很小,雖然能理解楚寔的所作所為,易地而處之或者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可就是沒辦法喜歡。
黑暗裡,楚寔再沒說過話。
在你肆意瞧不上人的時候,彆人何曾又欣賞過你。當你視人如螻蟻予取予求的時候,彆人又豈肯低賤地奉上自己的心。
這一生季泠都不過是在償還老太太養育她的恩情而已。她的柔軟,她的順從,也從不是因為他。
“表哥,我死後你把我燒成灰撒在老家的河裡好不好?”
死竟然也不願意同穴,心心念念的還是那條奪取她親人性命的河流。
“求你了,表哥。”季泠害怕楚寔不肯答應。
滾燙的眼淚落在季泠的臉頰上,喚醒了她最後的一點兒熱氣。她努力地想睜開眼皮,卻無能為力,隻能顫動一下睫毛。
可她還有一些話想說。
“表哥,你一直都記得所有事對嗎?”季泠問。
“嗯。”楚寔應了一聲,以為季泠要質問他上一世為何那般對她。
可季泠卻將最後的力氣彙成了一句話道:“成康太無辜了。表哥明明有時間準備,為何卻一定要將定西侯卷進來?”就是因為他的決定,所以芊眠才會遭逢不幸。
儘管楚寔可能活了天下人,然則卻傷儘了他身邊的人。
終於走到了密道的出口,光線重新照射在季泠臉上的時候,她美得就像一朵被冰包裹的牡丹,永久的凝固在了最美的時刻。
楚寔的雙手已經沒有知覺,就那麼抱著季泠,靜靜地坐在榻上,周遭跪滿了人,等待著誰能說出一聲,皇後薨了。
楚寔的視線落在季泠雪白的臉頰上,她的眼睛安詳的閉著,可她問的最後一句話卻還在他心底激蕩。
人,總有一葉障目的時候。
過去是經曆是經驗,也會是束縛。
直到季泠問出這個問題,楚寔才想起來,是啊,他明明有時間可以做其他準備的。然而因著有上輩子的記憶,所以他從一開始就定下了要接手定西侯兵權的方針,之後所做的一切也是以此為前提。
所以一開始他娶了季泠,所以一開始他就知道他會離開她,所以一開始他就在為今後補償她。
然而,從一開始卻是他魔障了。
無怪乎,季泠說,沒辦法喜歡那樣的人。
即便是楚寔自己,也並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自豪。所謂無奈,最後也證明不過是自己魔障,所以久久回不過神來來。
正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季泠的諡號是“孝貞”,從來得皇帝寵愛的皇後,都諡號孝,隻這貞字是楚寔要求加上的。哪怕有當年連玉之禍,又有後來的韓令之殤,他還是堅持把“貞”字給了季泠。
誠如她所說的,她沒有讓老太太蒙羞。
終其一生,楚寔也沒有親生的子女出世,最終擇了楚宿的次子過繼,繼承了大統。
死亡是終點,也是起點。
楚寔再次睜開眼時就見到了老太太歡喜的臉,他才剛出生,所有人都在慶賀他父親的弄璋之喜。
楚寔的心底也在慶幸,上一世再來一次時,他並無多少心喜,而這一生他卻無比慶幸一切都能從頭開始。
這一世老太太回河南季家老宅上墳時,楚寔也跟著去了。當老太太抱了抱季厚生家的長女季大丫時,楚寔也伸出了手。
老太太笑著將還在繈褓裡的季大丫交給楚寔,“你可小心些,得這樣抱她,一隻手要托著她的後腦勺,小孩子太小,脖子還沒力氣呢。”
楚寔小心翼翼地從老太太手中接過季大丫,像模像樣地抱著她,小心地托著她的頭,看著她雪白幼嫩的肌膚和長長的睫毛,雖然還完全看不出長大後季泠的影子,可卻已經盈滿了他的心。
“她取名字了嗎?”楚寔問。
一直守在旁邊的餘芬忙地道:“還沒呢。”這就是季泠的母親。
楚寔朝她掃了一眼,濃眉大眼,的確有幾分姿色,再看季厚生也生得清秀標致,可都遠遠及不上季泠長大後的風姿,也不知這兩人是如何生出那般奪天地造化的顏色的。
“不如叫阿泠吧,季泠。”楚寔道。
“哎,你這孩子。”老太太沒奈何地嗔了楚寔一眼,哪有隨隨便便給人起名字的。雖然是個女孩兒,可看樣子,季厚生夫妻倆還是很寶貝她的。萬萬沒有請一個才十歲的孩子起名的道理。
然而老太太把楚寔疼到了心裡去,自己孫子既然開了口,她總要周全的,因此也道:“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這孩子眼睛生得美,起這名兒卻也貼切。”
季厚生也念過幾年書,也讀過這句,因此答道:“多謝老太太賜名。”
如此季大丫在繈褓裡便有了大名,季泠。
楚寔沒抱過孩子,不管是哪一世,他都沒抱過,連他自己的孩子也沒抱過,沒工夫也不能溺愛。俗話說抱孫不抱子嘛。
可這會兒抱著季泠,他卻舍不得鬆手,小嬰孩軟綿綿的,肌膚比上等的絲綢摸起來還舒服飽滿,讓人忍不住東捏捏,西揉揉,恨不能把這雪白的麵團揉到肚子裡。
老太太道:“大郎可是喜歡這妹妹?”老太太也是頭一次見楚寔對一個嬰兒如此感興趣的。
楚寔趁機道:“老太太,不如把這妹妹帶到咱們府上養吧。”
雖然才十歲,可楚寔打小就早慧,這樣孩子氣的話很難相信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老太太又嗔怪道:“哎,你這孩子。”
楚寔看著懷裡的季泠道:“我覺得同她有緣。”
老太太道:“你也不想想阿泠的爹娘可舍得不舍得。”
楚寔看向季厚生道:“季表叔不是考中了秀才麼?去京郊的東山書院正合適,對學業也有幫助。我可以讓爹爹寫封推薦信。”
季厚生聽了自然心動,東山書院啊,那可是天下聞名的學府,是他做夢都想去的地方。可京城柴米油鹽什麼都貴,卻也不是他們一家子能肖想的。更何況,這樣大的事情,哪兒能聽一個孩子的。
老太太還沒開口,楚寔卻道:“你老人家不是一直想提攜老季家的後人麼?”
就這麼一句便打動了老太太。支柱季厚生進東山書院對楚府卻也不是難事兒,親戚發達了,也能互相幫助,畢竟一個好漢三個幫。
老太太見季厚生雖然在鄉下,卻生得文質彬彬,談吐也帶著書生氣,或許真是可造之材,心裡雖然動了三分意,卻也不能這麼輕易就定下。
因此說著話就打岔了過去。
晚上歇下的時候,老太太四處找不見楚寔,問桃露道:“大郎呢?”
“大郎喜歡厚生家的女孩兒,又跑他家去了。”
老太太“咦”了一聲,晚飯時好容易將楚寔叫了回來,沒想到放下碗筷就又去看那小姑娘去了。“這孩子也真是的,難道真是跟那女孩兒有緣?”
因著楚寔對季泠毫不掩飾的喜愛,老太太啟程回京的行程是一拖再拖,到後來拖得不能再拖了,才死活拽著楚寔上了馬車。“小祖宗,不是一切都依你了麼?那季厚生一家即便要舉家搬到京城,總也得容人準備準備。”
季厚生一家是半年後到京城的,楚寔親自帶人去碼頭接的人,這讓季厚生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什麼樣兒的身份啊,哪裡當得楚家的大公子親自相迎。
然則跟楚寔深入接觸後,季厚生才發現這個十歲的小孩子做事竟然比許許多多的大人都來得更仔細和妥帖。東山書院那邊的薦書,楚寔早就替他準備好了,隻等他拿著信上門去,就能入讀了。
而在京城,楚寔也為季厚生一家租好了一進宅子,宅子雖小卻五臟俱全,裡麵的家什、用具全都一應俱全,連米麵都不用買了。
“這麼大的宅子租金可怎麼算啊?”季厚生為難地道。這屋子他當然喜歡,簡潔雅致,院內還有一架紫藤,但他更清楚這樣的宅子在京城的租金隻怕不是他能承受的。
楚寔道:“表叔先且住著吧,這是我的宅子,空著也是空著,表叔住著還能替我看著房子,這房子沒人住就容易朽。”
季厚生自然不肯占這樣的便宜,奈何楚寔卻抱著他的女兒道:“表叔就彆跟我客氣了,你看阿泠多喜歡那紫藤,眼睛盯著都不轉了呢,隻怕心裡在想著要吃紫藤糕。”
季厚生依舊不肯,因而推讓到了老太太跟前。老太太笑道:“難怪大郎前些日子把他存在我這兒的壓歲錢全部拿走,原來是買了宅子。這也是他的一片心,你若是心裡過意不去,等將來考上了,有了俸祿再還他就是。”
這樣的大恩大德,季厚生感覺自己結草銜環都難報了,隻能拚命用過讀書。
季厚生在東山書院,並不能日日回家,最多也就是一月回來一次,餘芬一個人帶著孩子,還要做繡活兒或者幫人洗衣裳賺錢,也照顧不得季泠。楚寔便央了老太太將季泠接回了楚府。
餘芬雖然不舍,可見楚寔那麼喜歡季泠,喜歡得日日都要過來抱一抱才肯回去睡覺,生怕耽擱了楚寔,因此也不敢反對。
就這麼著,季泠還是成了老太太養在跟前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