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標平躺在床上,手掌交疊放於腹部,瞪大的雙目空洞無神。
馬氏忍著笑給她的寶貝兒子打扇子。
陳標癟嘴:“娘,我真的不明白。”
馬氏抿著嘴:“嗯。”
陳標:“自宋起,文人們的精力用在了內鬥上。學閥爭端不再是簡單的學術爭執,變成了不看對錯隻看立場的生死廝殺。”
馬氏替陳標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六七月的天氣,即使在屋內,也悶熱無比。
“娘聽著。”馬氏溫柔慈祥道。
陳標嘴癟得更厲害:“朱門學子,尤其排外。若是異端學說,他們向來傾儘全力焚書斷其道統,比元朝皇帝更儘心。”
馬氏輕輕歎了口氣。她即使是女流之輩,也聽聞過不少朱門學子霸道傳聞。
陳標將胖乎乎的小臉皺成了真包子臉:“葉先生就罷了,宋先生和王先生是正經的朱門嫡係傳人,可他們倆居然跳起來為我拍桌叫好,說不需要我拜師,就將所學傾囊相授。他們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噗嗤。”馬氏學仕女圖以扇掩麵,可惜手中拿著的事大蒲扇,頗有些滑稽,“咳,標兒,你、你繼續。”
陳標氣得從床上一個鯉魚打挺……他軟乎乎的小身板沒打起來,隻得在床上滾了幾滾,用小短手小短腿支撐著爬起來:“娘!”
“哈哈哈哈。”馬氏忍不住了,爽朗大笑,“標兒啊,這是好事。”
陳標氣得撲進他娘懷裡,用他娘的衣服擦汗水;“這是什麼好事啊?我搶走了朱大帥兒子的老師,朱大帥不會揍我吧!”
馬氏笑著攬著她的胖兒子道:“怎麼會?朱大帥不是這種人。再說了,你的老師們肯定也會收朱大帥的兒子為徒。”
陳標癟嘴:“那不更慘?朱大帥的兒子眼巴巴拜師學藝,而我可是拒絕後老師們自己湊上來……啊啊啊啊啊,我為什麼要多嘴?早知道如此,我就痛痛快快拜師,然後頂撞他們幾句,叛出師門!”
馬氏笑得直不起腰:“標兒啊,以你的性格,若老師對你好,你哪可能做得出傷老師心的事?好了好了,事已經成為定局,彆再鬱悶了。快給你爹寫信,告訴他這個好消息。順帶讓你爹在朱大帥麵前說說你的好話,好讓朱大帥不揍你……哈哈哈哈。”
陳標氣得直哼哼。
但他可以用腦袋痛擊他爹陳國瑞的肋骨,卻拿他娘完全沒辦法。
啊啊啊啊好氣啊。
“朱大帥,你要強令才能讓你兒子拜師的老師們非要搶著教我兒子,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你的心胸不會這麼狹窄把?”
難道你讓我爹和朱大帥這麼說嗎!!!!
陳標嘴角抽搐。
馬氏放下扇子,笑眯眯地搓了搓兒子滿是皺出來褶子的包子臉:“標兒,不要對大帥有偏見。大帥真的是一個心胸寬廣的好人。”
陳標麵無表情:“哦。”
洪武皇帝是個心胸寬廣的好人?我信?我可太信了。
“算了,事已至此……”陳標從他娘懷裡滑到了床上,繼續躺著,“不如直接建個書院,把試圖讓我當啟蒙先生的那群人的兒子全部丟進去。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一起讀書一起進步,豈不美哉?”
馬氏給陳標擦了擦汗,繼續打扇子:“標兒言之有理。娘讓李先生求求宋先生們。他們剛投靠大帥,大帥恐怕不會立刻讓他們接觸政務。先讓先生們教導孩子們功課,既表達了咱們對先生們的看重,又能觀察先生們的才華德行。”
陳標悶聲道:“我隻是想多拖幾個人墊背,娘你乾嘛為大帥考慮這麼多?”
馬氏笑著捏了捏兒子軟嘟嘟的小臉蛋:“好,娘不為他們考慮。樉兒吵著要看新的識字故事畫本,說你承諾的,待他把舊畫本上的字認全了就給他。你鬱悶夠了,去拿新的識字畫本?他今日一直在鬨。”
陳標再次從床上爬起來,抱怨道:“他不敢來我這吵,就知道吵娘。娘,下次他再吵,你就讓他直接來找我,可不能慣著他。”
馬氏點頭:“好。”
陳標先去把午睡的陳樉搖醒,欺負了一番弟弟,才去書房給陳樉找早已經做好的新畫本。
經曆了幾次陳樉偷摸進書房翻新畫本的事,陳標把新畫本藏得很嚴實。
他先讓人做了像書本的紙盒子,把畫本藏在紙盒子中,然後將紙盒子塞進低層書架中。
陳樉總以為他會把書本藏在書架高處。也想看新畫本的某些人,比如他堂兄陳文正,老借著陳樉的名義,抱著陳樉來他書架最高處找畫本。
他們萬萬沒想到,低層書架中那些平平無奇的四書五經中,藏著他們夢寐以求的新畫本。
拿出新畫本之後,陳標突然想起離寫完還很早的《馬氏哲學》。
穿越者都有一顆加速近現代史進程的強國夢,隻是有的人會把夢付諸實踐,有的人就夢一下。
陳標就屬於夢一下,然後飛速融入當前社會,不愛去冒險的人。
不過既然都穿越了,還是得留下些東西。
他準備將後世已經驗證的思想記錄下來,刊印成冊,流傳後世。待千百年後天降猛人的那個時代,這些書籍一定能派上它們能派上的用場。
陳標並不擔心這些書籍會成為禁書。
單單描述“理想社會”的書籍,在每個朝代都能流傳。
比如儒家的“大同社會”,就期盼回到禪讓製。
人人平等的社會、王子與庶民同罪的法製社會、隻看才乾不看門第的尚賢社會……不僅先賢的學術著作,曆代話本中也有許多百姓幻想中的比現在更美好的世界。
甚至明末清初的時候,諸多著作中已經出現了不要皇帝要民主的社會。清代文字獄盛行,也沒有禁這些書。
學術就是學術,隻要沒有人沿著這個道路走過一遍,證實這個道路可行,統治者們就不會把書生們的幻想當一回事。
穿越者沒點金手指就對不起一番穿越,記憶掛是最基本的金手指。
陳標不僅這輩子記憶力很好,上輩子學過的東西也印刻在腦海裡。隻要他前世熟背過,哪怕後麵已經忘記,但在他穿越後的記憶殿堂中,“備份”依舊存在。
可惜僅限於他曾經熟背過,“存過檔”的信息,連熟讀都不行。
陳標融合記憶的那位“陳標”,大學時不想進入有保研資格的專業,重新考研,於是熟背了政治課本一些考點。
現在陳標把這些“考點”記錄下來,再加上他結合後世曆史的一些理解,編寫《馬氏哲學》。
當他快要死的時候,他就會以“深入描述如何達到儒家大同社會”為幌子,將著作公布。
封建統治者不會忌憚“充滿理想主義的文人”的書,更不會忌憚一個無法用著作為自己牟利的死人的書。
陳標想,他這一輩子雖隻為自己、隻為家人,偶爾惠及一下身邊的人。但若能留下這些著作,也算對得起小時候戴過的紅領巾(笑)。
陳標這一輩子還很長,所以他沒有著急寫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想起了才寫一點。
現在,他又好幾個月沒碰那本《馬氏哲學》。
今日陳標心情不好,便想寫幾行字靜靜心。
“我放哪去了?”陳標蹲在地上,撅著小屁股翻來覆去的找,“我記得我為了不讓人翻到這本書,將書橫放墊在其他書下麵啊。”
李保兒正好來借書看:“標兒,你找什麼?我幫你找?”
陳標道:“我寫著玩的東西……難道樉兒和文正哥又進我書房偷書了?不對啊,他們要偷也是偷話本,滿是字的書他們才不會要。”
李保兒哭笑不得。標兒真是太了解他們了。
陳標拍了拍腿,站起來一邊活動筋骨,一邊撓撓頭:“除了他們,還有誰能隨意進出我的書房……表哥?”
李保兒趕緊搖頭:“不是我不是我!我借書都會提前問你!是不是舅舅拿走了?標兒你親手寫的東西,舅舅肯定很感興趣!”
陳標一愣,然後腦門瘋狂往外冒汗。
不、不會吧?
本來就很傻很耿直很天真的陳國瑞同誌如果看了我寫的書,會不會一拍大腿喊著“我悟了!”,然後衝到朱元璋麵前大吼“大帥,我們不要皇帝,要人民當家作主”???!
彆的人不會,但陳國瑞……陳標真的不確定啊!
他的老爹有多憨多天真,陳標真的不敢賭!
陳標趕緊把腦門上的汗珠一擦:“我記得英哥記了我爹借走的書本單子……在哪在哪……該死!英哥說的時候我正在打瞌睡!”
李保兒道:“彆急彆急。文英肯定會把書單放在標兒你夠得著的地方,我幫你一起翻。”
他們取下第二層的書,挨本翻找,很快找到了書單,“馬氏哲學”四個字明晃晃地擺在上麵,和其他嚴肅正經的書名格格不入。
陳標心口一堵,眼前一黑,小小的身形搖搖欲墜。
李保兒抱住陳標,焦急道:“標兒?標兒你怎麼了?中暑了嗎?”
陳標搖搖頭:“我……不行!我信不過我爹!”
李保兒:“啊?”
陳標咬牙切齒:“我爹那個傻憨憨,絕對會把書給朱元璋看,然後和朱元璋起爭執!”
李保兒:“什麼?”
陳標抓住李保兒的袖子:“表哥!我隻能指望你了!”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既然陳標都這麼說了,李保兒立刻挺起胸膛:“好!標兒你儘管說!表哥赴湯蹈火也會為你做到!”
陳標道:“趕緊帶我去揚州!以我爹的性子,打完仗前,肯定不會做多餘的事!隻有等仗打完了,他才會拿著書去找朱大帥!”
李保兒傻眼:“什、什麼?標兒你說去哪?”
陳標焦急道:“趕緊帶我去揚州!必須在朱大帥看到這本書前,把書拿回來!”
該死,誰看到這本書,也不能他爹看到啊!他爹就是朱元璋的腦殘粉,張口閉口都是“朱大帥是為了貧苦人不是為了自己,標兒你不要誤會朱大帥”。
看到這本書,他說不準真的會把書給朱元璋,讓朱元璋試著照著書本做。
但朱元璋打天下就隻是為了當皇帝而已。他要獲得世族豪強的支持,要獲得程朱理學的支持,要獲得真正掌握這個現世的資源和話語權的人的支持,肯定不喜這本書中的言論。
到時候耿直的老爹如果十分明顯地顯露出對朱元璋的失望,以朱元璋狹窄的心胸,大明建國後,老爹肯定被朱元璋列為第一批清除名單。
而且這本書他本來是準備自己已經成了“大賢”後再公布。以他那時候的年齡和聲望,寫一本闡述大同社會的書,不會有人覺得不合情理。
可現在他還隻是一個孩子,哪可能寫出有如此深邃思想的書?若朱元璋問他從哪學的,他要如何打消朱元璋的疑惑?編一個隱世門派晚上翻他的牆頭悄悄教授他學問?
朱元璋又不是傻子!
陳標碎碎念:“我爹不是傻子,我爹不是傻子,他一定不會直接去找朱大帥,他一定還記得幫我隱瞞神仙童子的身份,一定不會做這麼愚蠢的事。我爹不是傻子,我爹不是傻子……gan!我爹要是真的犯傻怎麼辦!保兒哥!我們陳家一家幾口的命都要完蛋啦!”
李保兒瞪大眼睛:“這、這麼嚴重?!標兒,彆急,我們先去找我爹!”
陳標使勁擦著額頭上狂冒的汗:“對,對。找姨夫!”
李保兒抱著滿頭汗的陳標咚咚咚跑去找李貞。
李貞雖然不明白陳標為什麼這麼急,但陳標是神仙童子,他這麼急一定有他的道理,於是他急匆匆去找馬夫人。
馬氏愣住,問兒子:“很嚴重嗎?你爹會有危險?”
陳標湊到娘親耳邊焦急道:“有!我爹可能會被朱大帥砍了!”
馬氏的眼皮子跳了跳。
那應該是沒危險了,除非重八騎馬打仗的時候揮舞大刀用力過猛,砍完敵人之後沒收住手,砍自己腿上。
馬氏又問道:“你寫的那本書……有很大問題?”
陳標使勁點頭:“其他人看了就罷了,可千萬彆讓朱大帥看到!”
馬氏總覺得問題不大。但見陳標如此緊張,馬氏寧可信其有。
“姐夫,揚州的戰況如何了?”馬氏問道。
李貞道:“大帥已經打下了揚州城,正在收拾後續的事。現在去揚州,應該沒危險。”
馬氏點頭:“既然標兒想去,就去吧。揚州也不遠。去之前,先讓人騎馬給國瑞提前送信。”
南京和揚州比鄰,陸地麵積隻有兩百多裡,快馬加鞭隻需半日。
陳標隻能坐馬車,最多不過兩日就能到達。若走長江和運河水路,速度會更快,但可能遇上水匪,會危險一些。
馬氏吩咐完之後,安慰陳標道:“仗打完之前,你爹沒心情讀書。我們來得及。”
陳標點頭。他本想在信中讓他爹彆看《馬氏哲學》這本書,看了也彆到處嚷嚷。但他又擔心朱元璋會拆下屬的信——錦衣衛可是朱元璋創辦的。
如果他是朱元璋,看到他給他爹的信,說不定會非常好奇《馬氏哲學》,弄巧成拙。
以陳標對他爹的了解,他爹就算被這本書迷住,也會在看完整本書,有了自己的理解之後,才會去找朱元璋。
現在揚州剛被打下來,他爹忙著揚州重建,沒多少空閒時間讀書,時間來得及。
陳標拍拍胸口。沒事沒事,肯定沒事。我爹又不是傻子,不會自己沒想明白就去找朱大帥。
當晚,陳標就坐上馬車,在李貞、李保兒、陳文正三人的護送下前往揚州。
陳標年歲雖小,但揚州離南京實在是太近。李貞先不提,李保兒和陳文正都是勇猛的小將,護送者皆為朱元璋留下的親兵。這點距離,馬氏並不擔心。
她隻是好奇,究竟是什麼書,會讓陳標破天荒要求出門。
她兒子自幼(雖然現在也幼)過分謹慎,從陳標多次讓陳國瑞小心朱元璋就可以得知。
陳標出生後,朱元璋打下不少地盤。他本來有意帶陳標離開應天,到周邊炫耀一下打下的地盤。但陳標總有無數的說辭推脫。
什麼隔了一百裡就可能水土不服的借口,陳標都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