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和馬氏都認為,陳標不僅過分謹慎,還很懶。
其實陳標隻是不喜歡古代坐馬車的出遊方式,顛得屁股疼,根本沒有旅遊的樂趣。
但這次為了阻止他爹把《馬氏哲學》呈給朱大帥,陳標隻能委屈自己的小屁股了。
陳文正是個耿直人,說話不過腦子:“弟弟你親手寫的書,四叔就算要呈上去,也會親手抄一份,然後假借某個大儒的名義,怎麼可能出賣你?你該不會是受不了幾位老師的熱情,故意找借口偷溜吧?”
李保兒:“……”
他抽了陳文正馬屁股一鞭子,讓表兄趕緊滾蛋。再不滾蛋,標兒就要惱羞成怒了。
陳標果然惱羞成怒,在馬車裡探出腦袋指著陳文正威脅,等會兒路上不準陳文正吃他帶來的蘸醬,讓陳文正吃乾糧去。
李保兒看著陳標惱羞成怒的模樣,驚訝道:“標兒,難道文正說中了,你真的是躲宋先生他們?”
陳標尖叫:“沒有!我真的是擔心我爹犯傻!哪怕隻有一成概率,也不能賭!”
陳文正呲牙:“好好好,對對對。”
李貞看足了笑話,見陳標氣得臉都紅了,才阻止陳文正繼續逗陳標。
陳標腮幫子鼓鼓地回到馬車生悶氣。
他真的是因為擔心陳國瑞犯傻,防範於未然。堂哥這種莽夫,根本不懂他的謹慎!
陳標捂著肉乎乎的小屁股,飽受馬車顛簸折磨的時候,朱元璋已經陸陸續續接到應天送來的信。
陳文正把藍玉揍了,李善長把常遇春揍了……嗯?
朱元璋看著信,眼睛裡寫著大大的疑惑。
他反複看了幾遍,才放聲嘲笑,並把信丟給徐達。
他這次親征隻帶了徐達,湯和去其他地方征戰了。所以自家兒子相關的樂子,朱元璋隻能和徐達分享。
徐達看完信後,笑著搖搖頭:“李公大約是對標兒當小先生的事動心了。”
朱元璋道:“待我回去再說吧。以標兒的謹慎,要說服他可不容易。他呀,天天都嚷著陳家太厲害,朱元璋會砍陳國瑞的腦袋。朱元璋如果真的要砍厲害的人的腦袋,肯定也先砍你這個上將軍的腦袋,哪輪得到陳國瑞?”
徐達剛剛因功拜奉國上將軍,是朱元璋麾下實質的兵馬總統帥。朱元璋未親征的時候,攻伐之事都由徐達做主。
徐達笑道:“那可不一定。我也就打仗厲害一些,打仗厲害的人可多了。但陳國瑞賺錢厲害,也就李公的功勞比陳國瑞大一點。”
朱元璋板著臉嚴肅道:“那就先把李先生砍了,才輪得到陳國瑞。”
徐達歎氣:“李公被砍了,朱大帥麾下就真的沒有值得信任的文人了。”
朱元璋摸了摸胡子:“讓標兒頂上,我相信標兒。”
徐達忍不住了,拍著桌子大笑:“老大啊,你這話敢和標兒說嗎?你要敢和標兒說,我立刻舉著雙手支持你。”
朱元璋也忍不住笑了:“舉著雙手是投降,不是支持。唉,標兒要是能快點長大就好了。他要能一下子長到弱冠,我還愁什麼?”
徐達道:“就算標兒及冠,大帥你也不能把什麼事都推給標兒啊。你想躲懶,難道標兒不想?”
朱元璋笑著打開另一份加急的信:“我不是躲懶,我是想為標兒麾下一大將,標兒監國,我為他北伐去……哎喲我嘞個悟掉了!”
徐達立刻湊上來:“什麼事?急得老大你口音……哎喲我滴個乖來!”
“悟掉了”和“我滴個乖來”都是表示驚訝的語氣詞。
兩為了逼格而基本說官話的濠州農夫漢子,被這封信驚出了濠州當地土話。
朱元璋和徐達麵麵相覷。
“我怎麼請都請不來的浙東四先生來了兩個?”
“浙東二儒全來了!”
“那個水心先生的學派,就是標兒所說的在朱夫子活著的時候能與程朱理學分庭抗爭的牛氣學派?”
“不僅僅是學派傳人,是水心先生的後人!直係後人啊!”
朱元璋和徐達再次麵麵相覷。
半晌,朱元璋捂著胸口,徐達使勁深呼吸。
冷靜,冷靜。我們是見慣了大場麵的人,這場麵……
這場麵我們彆說沒見過,連想都沒敢想過啊!
徐達聲音顫抖:“老大,大帥,你不是把文人都得罪跑了嗎?!怎麼還有大儒逆天下文人大勢來投奔你!”
朱元璋比徐達先冷靜下來。
他想起自家兒子和他說過的“天命”。
兒子說,他之後為了討好天下文人,為了厚著臉皮與朱家聯宗,成了向弱者揮刀的劊子手。
朱元璋本以為,兒子的話說明天下文人實在是很難討好,不如順從本心。
哪知道,他順從了本心,自絕於天下正統文人,居然有大賢主動投靠?
天命,天命……這就是天命,是他本應該擁有的天命嗎?
他根本不需要討好任何人,隻要做好了自己該做的事,還全天下一個朗朗乾坤,讓如他一樣的普通老百姓再不擔心兵禍天災,老天爺自會把他想要的給予他?
就如同他被郭子興奪走兵權,被逼回鄉招攬了一夥窮兄弟,居然各個都有將才一樣。所以匪夷所思之事,都是他朱元璋背負的天命?!
朱元璋深呼吸,徹底冷靜下來。
天命可畏。
徐達還在傻樂:“老大,標兒真是太出息了!他說他不拜師!那些大儒們居然說不讓他拜師也要一同教導他!”
“嗯。”朱元璋合上書信,道,“他們能逆流冒險來投,我應當交付信任。”
徐達呆滯:“老大,你的意思是……”
朱元璋點了點頭,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他拿起最後一封書信,在徐達想要探頭來看時,把徐達的腦袋推開。
徐達好奇:“有什麼我不能看的?”
朱元璋道:“標兒要過來,似乎是預感到了什麼不能和常人所說的事。你彆看了。”
徐達失笑:“是不能與常人說?恐怕是會讓陳國瑞被朱大帥忌憚之事吧。”
朱元璋道:“知道了還不快滾,小心我忌憚你,下次一同征戰的時候在背後砍你一刀。”
徐達起身:“但是老大,每次征戰你都是衝最前麵啊。你要在戰場上砍我,得轉身回砍……唉,彆真拔刀啊,我滾,我現在就滾。我去看看工匠把碑刻好沒有。”
徐達一邊跳著躲避朱元璋丟來的石頭,一邊往外麵跑。
朱元璋節儉,書案上臨時用的鎮石都是直接從外麵撿來的石頭,沒有搜羅美玉奇石,所以隨便砸人,不心疼。但那棱角分明的石頭砸在人身上,可就很疼了。
朱元璋讓徐達滾蛋之後,再次打開馬夫人寫來的信,自言自語:“和我讀的書有關係?難道是那一本?”
朱元璋走到臥室,打開放在榻上的箱子,翻找了一番,從箱子底部找到《馬氏哲學》。
他讀書都做了詳細的計劃。待計劃內的書看完之後,他才會看不在計劃中的書,算是額外的學習。
《馬氏哲學》這本奇奇怪怪的書,到手之後他就粗略翻了一下,發現隻有小半本有字後,就將其先丟到了一邊。
書既然未抄完,他不如回去問兒子要原本,一口氣看完。書隻能看一小半,那不是急死個人?
朱元璋盤坐在榻上,翻開《馬氏哲學》:“什麼書讓標兒如此激動?總不會是他從仙界帶來的天書,怕泄露天機吧?應該不是,以夫人信中言語,這書陳國瑞可以看,但朱元璋不可以看。唉,標兒對朱元璋的偏見啊……”
朱元璋想到,陳標對“朱大帥”的偏見,有他不斷給“朱大帥”甩鍋的一份功勞,不由樂了。
……
朱元璋親率十萬大軍圍攻揚州城時,張明鑒慌得不行。
應天和揚州比鄰相接,朱元璋顯然對揚州勢在必得。就算圍,也會把青軍圍死。張明鑒要麼戰死,要麼投降,沒有二選。
被圍了幾日,張明鑒見朱元璋麾下圍而不攻,紮營安寨,甚至開始丈量周圍田地,有屯田的意思時,就知道自己沒有考慮的時間了。
之前為了取樂,揚州城中普通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現在揚州城就是一座空城,隻剩下他們青軍。
即使他們還有糧可吃,被耗死是遲早的事。
何況張明鑒把青軍都帶成了一群惡魔,青軍見勢不對就會嘩變,第一個死的就是他張明鑒。
於是張明鑒猶豫之後,向城外派遣使者,與朱元璋商談議和之事。
朱元璋回信,接受投降,但張明鑒必須死。
張明鑒氣急敗壞,要和朱元璋決戰。結果他接到朱元璋回信的當晚,就被摸到床頭的副將們剁成了肉泥。
惡魔青軍對老百姓沒有人性,對他們的統帥又怎麼會有人性?
之前聽從張明鑒,不過是被張明鑒的惡名壓著。現在城都被朱元璋率兵圍死了,他們當然選擇割下張明鑒的腦袋,給朱元璋當投名狀。
青軍出了名的驍勇善戰。
張士誠等勢力聽聞朱元璋要攻打揚州時,都等著青軍把朱元璋狠狠咬掉一塊肉。哪知道,這仗就試探性的打了幾下,青軍居然砍了主帥張明鑒的腦袋,直接投了。
等著看笑話的其他勢力紛紛傻眼。
朱元璋如今仍舊是元末勢力中最弱的一個,所以無論元朝廷、張士誠、徐壽輝等勢力,都沒有將朱元璋選為第一個清除的勢力,就是為了讓朱元璋成為他們的“緩衝地帶”。
朱元璋得罪了天下文人,更讓他們輕視。
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朱元璋靠著這“九字訣”,在各方勢力的夾縫中悄然成長。等他嶄露鋒芒的時候,各方勢力已經養寇自重,積重難返。
比起朱元璋,他們倒是年年提高對“陳家家主”的懸賞,對“陳家家主”的仇恨比朱元璋大多了。
這次朱元璋不戰而勝,讓各方勢力終於對朱元璋提起了一些警惕心。
但很快,他們的警惕心被朱元璋再一次的騷操作打消——朱元璋居然把獻頭投降的張明鑒副將們全綁了,讓悍勇的青軍全部解甲,說要砍一批人祭祀揚州百姓?!
張士誠得知這個消息時,呆了許久,才道:“朱元璋他……他是不是腦子有病?”
他麾下的文人們已經罵了朱元璋許久,聽張士誠之話後,紛紛讚同。
從道義上來說,殺俘不祥。聽聞朱元璋居然還準備用降將來祭祀?!人殉!!簡直比元人還殘忍!!
從利益上來說,殺了降將,以後誰還敢降你朱元璋?還有那一兩萬的青軍,都是年輕力壯的老兵!就算你朱元璋沒信心收服他們,打散了編入其他將領麾下,也能補充兵源!
朱元璋腦子沒病,能做出這麼無法理解的事?!
張士誠和文人下屬們紛紛吐槽朱元璋腦子有病的時候,應天也在為此事討論。
李善長見聯袂前來的剛投奔朱元璋的大文人們,幽幽歎了口氣,在他們還未發話前,就拱手作揖,斬釘截鐵道:“這件事,大帥雖很蠢,但沒做錯。揚州、揚州被張明鑒率領的青軍,吃得隻剩下十八戶人了!”
“大帥他,大帥他啊,無論是為了給女人放腳得罪天下文人,還是為了揚州百姓報仇而讓之後每一場戰鬥都變艱難……他就是這麼個為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就蠢得無可救藥的家夥!”
李善長說著說著,紅著眼眶高聲罵了出來。
是啊,是啊,朱大帥你認為你做的事都很正確。但正確不代表能做啊!
看一看《三國誌》,唯一能稱得上仁義的隻有季漢。但勢力最大的是在正史中足足屠了十二次城,占秦漢四百年曆史四十八次屠城記錄中四分之一的曹操曹孟德!
你要正確,要堅持本心,能不能先奪得了天下再說?
能不能啊?!
如果你不能奪得這天下,再多的仁義都隻是被人唾棄的假仁假義,是貽笑大方的沽名釣譽。
成王敗寇,朱大帥求求你懂一懂!
宋濂等人聽著李善長紅著眼睛流著淚破口大罵朱元璋,罵到哽咽不止,泣不成聲,臉上的驚怒漸漸沉澱,變得平靜無波。
葉錚率先上前一步,問道:“你如此罵他,那會棄他而去嗎?”
李善長用袖子擦了一把涕泗橫流的臉:“棄什麼棄?我要走了,連給他管文書的小吏都沒了。”
李善長最初投靠朱元璋的時候,朱元璋沒兵沒職務,李善長的職責就隻是幫朱元璋管管書房為數不多的文書而已。
朱元璋是小將,他是小吏。
“那你罵什麼?有那個精神,不如幫大帥想想怎麼把名聲扭轉過來。”葉錚皺著眉,從袖子裡掏出一方手絹,遞給李善長,“做仁義的事還被人罵,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至少在我這裡,沒有這樣的道理。”
宋濂等人紛紛點頭。
李善長拿著手絹傻眼:“你們不走?”
王褘冷笑:“你就盼著我們走?”
李善長趕緊搖頭:“不不不,我隻是……我隻是看著你們好像很憤怒……”
葉琛和宋濂對視一眼,然後無奈道:“我們是很憤怒,但不是對朱元璋憤怒,而是對那些隻管立場、不看對錯、顛倒黑白的所謂文人的憤怒。”
幾人甩袖。
你有筆如刀,我也有筆如刀!
我們就比一比,誰的筆刀更亮,能照亮這一方黑暗的汗青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