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等人回房提筆開始戰鬥時,陳標還在去往揚州的路上。
他的小屁股實在是受不了馬車的顛簸,車座上墊了厚墊子又太熱。
陳標這聰明的小腦袋,便把吊床拿出來綁在馬車四角,趴在了吊床上小憩。
馬車晃悠悠,吊床晃悠悠,陳標跟著一同晃悠悠,就像是睡在搖籃裡,可彆提多愜意。
騎著馬的陳文正探頭進車窗,羨慕極了:“我也想睡吊床。”
陳標對著陳文正招招手:“馬車很大,輪流進來啊。”
陳文正搖了搖頭:“算了,回去的時候再說。我要在外麵警戒,保護你呢。”
陳標老氣橫秋道:“衝你這句話,等會兒你的烤肉醬有了。”
陳文正失笑:“那我是不是還得謝謝你?”
陳標擺擺手:“不用謝。”
陳文正飛快從車窗外伸出手,狠捏了陳標軟嘟嘟的臉頰一下,然後大笑著策馬離開。
陳標憤怒:“你的烤肉醬無了!”
陳文正:“哈哈哈哈哈。”
李貞對兒子道:“保兒,等會兒守好你的烤肉醬,文正肯定會搶你的。”
李保兒緊張點頭。
陳標所在的車隊暫時停靠路邊樹蔭處小憩,準備烤肉時,朱元璋這裡也準備開鍋烹肉。
隻是,朱元璋要烹的是人肉。
在駐紮在揚州城外時,朱元璋便讓軍中工匠為揚州之事刻碑立傳。
可惜,軍中無文采出眾之人,朱元璋遍尋軍中,竟無人敢提筆。
無奈,才和兒子一同讀了沒幾年書的朱元璋,隻能自己咬牙提筆為揚州之事撰文。
這時候的朱元璋連駢儷格式都不怎麼懂,文采不夠感情來湊,先用大白話把揚州之事說清楚,再抒發一下自己的憤怒。
結尾處,朱元璋想題幾句詩來“畫龍點睛”,但思來想去都找不到合適的。
他本想寫“下民易虐,上蒼難欺”,但想起自己身負的天命,總覺得不太自在。
下民易虐?我不也是下民嗎?
雖有天命,但天命從來不會直接降下一道雷把壞人劈死,都還是得咱們這群下民自己幫助自己。
何況,他兒子和他說了“下民易虐,上蒼難欺”的出處,居然是後蜀亡國之君孟昶,一個驕奢淫逸親佞遠賢的壞皇帝所說。
真是說的比唱的好聽。
對了,他兒子還和他說,他以為的“知己”,唐代著名的“憫農詩人”李紳是個貪官酷吏,為官時常有百姓逃亡,李紳把逃亡的百姓比作飽滿麥子上被風吹走的秕糠。
各個都說的比唱的好聽。
最後,朱元璋越想越憋屈,大手一揮,寫下“都言下民易虐,吾當替民行道,教爾等下民難欺!”
老朱這題字照舊沒文采,很直白,全靠感情和語氣來湊。若是正統文人看到這題字,估計會嗤笑不已。
但朱元璋麾下都不是什麼正統文人。他們直愣愣地看著被立好的石碑,眼眶和臉頰都有些泛紅,竟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盤踞在心中。
委屈?憤怒?終於被人理解的喜悅?他們分不清,隻是在詢問周圍人石碑上幾個大字的意思後,認識字的不認識字的,都死死盯著那幾個大字而已。
一眾卸掉武器的青軍,被驅趕到了石碑前。
他們看著石碑後的大坑,都驚慌失色,以為朱元璋要把他們全部坑殺。
朱元璋本來有這個意思,但想起兒子的話,將心中暴虐情緒生生忍了下來。
若現在坑殺所有人,彆人隻會說他肆意行暴,和青軍是同樣的行為。越是暴怒,就越需要理智。
朱元璋下令,麾下將士押著青軍去城中城外已經尋找到的幾處拋棄屍骨的地方撿取屍骨,將屍骨放入大坑中。
朱元璋全軍將士將袖子上的紅巾換成白布。朱元璋和徐達親自點燃香燭,手捧紙錢,在大坑邊緣揮灑。
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冪冪。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揚州僅剩的十八戶人家互相攙扶著來到石碑前。
這僅剩的人家,並非是與張明鑒勾結作惡的富戶,隻是老弱病殘,身有惡疾,又把糧食藏得極好。
健康的人全死了,倒是這些老弱病殘命硬,活得比健康的人還長久。
他們本來惶恐不安,但抬頭看到石碑,看到香燭,看到胳膊上綁著白布的紅巾軍,突然不怕了。
他們雖經過了紅巾軍幾日救助,也隻是勉強有了行走和站立的力氣。此刻,他們卻爆發了可能連他們健康時候都發不出的吼聲,就像是被逼到了絕路的野獸。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我的親朋好友,我的鄰裡鄉親,魂兮歸來啊!
張明鑒已經被砍成了肉泥,你們魂兮歸來,看上一眼,該報仇了!
聽著老弱病殘們的嘶吼聲,駐守在這裡的紅巾軍們也不由跟著唱和。
他們口音各異,有的人甚至不會官話,用上了自己在家鄉時聽到的招魂的土話。
各種聲音彙合在一起,形成了古怪又震撼人心的韻律,就像是古老部落中巫者敲擊著鼓,跳著奇異的祭祀舞步,鼓點和腳步的聲音仿佛落在了人的心口。
雜思沉澱,悲憤浮現,明明這些人與自己毫無關係,明明紅巾軍們已經見慣了亂世的慘狀,也與這大坑裡的屍骨共情了。
更令人驚訝的是,今日祭奠開始的時候,本是有陽光的。
但當祭祀開始,燭火燃起,悼詞念起,真的有一股煙塵盤旋上升,聚攏成雲。
若陳標在這裡,能給出很科學的解釋。
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又是燒紙又是高喊,攪動氣流,塵埃上升,能形成與人工造雲人工降雨一樣的效果。
但這個時代的百姓是“愚昧”的。他們不懂什麼科學,隻知道天本來是晴的,現在天陰了。
在他們高喊著“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冪冪。魂兮歸來,魂兮歸來!”的時候,雲來了,天陰了。
那一定是揚州城上空聚而不散的怨靈們都來了。
青軍將士本來憤憤不平,想著自己都投降了,怎麼沒有降軍應有的待遇,要不要找機會反了。
當雲氣聚積,仿佛連周圍空氣都蒙上了一層帶著香燭紙錢焚燒香味的霧氣時,恐慌層層疊疊堆在他們心口,終於壓得他們胸口震顫,麵色蒼白,難以呼吸了。
當他們作惡的時候,真的是一點都不怕的。
什麼怨靈冤魂,若真的有,這世道也不是現在這模樣。
惡人都是不怕鬼神的。
但現在,他們居然怕了。
被綁著推到石碑前的降將們抬頭看著石碑,看著紅巾軍,看著朱元璋和徐達。
他們都知道,自己怕的不是什麼被自己屠戮的揚州老百姓的鬼魂,而是怕這打著為民除害的紅巾軍。
他們掙紮著想吐出嘴中的布,想要求饒,想要說自己很有用,想說自己會懺悔,想說自己將為朱元璋鞍前馬後。
死在戰場上他們一點都不怕,如果死在這裡,他們真的擔心鬼仗人膽,那群孱弱的冤魂會仗著有紅巾軍震懾,把他們死後的靈魂活活撕了。
他們不懼生死,但居然開始懼怕死後了。
常遇春帶隊到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李善長本以為宋濂等人會離開,哪知宋濂等人不僅不打算離開,還對朱元璋多了幾分敬意,似乎下定了留在應天的決心。
他當機立斷,讓年紀最大的葉錚和宋濂去揚州相助朱元璋。其餘的文人則在應天安心作文,準備與其他勢力的文人以筆為武器,短兵相接。
葉錚是名人之後,宋濂自身頗有威望,他們若在朱元璋身邊,定能扭轉一些外人對朱元璋的印象。
常遇春之前被李善長當著眾人的麵一頓揍,正想辦法彌補,便帶著藍玉,領了一隊將士護送宋濂和葉錚兩位大賢來揚州。
陳標雖然先出發,但李貞得了朱元璋的命令,故意拖延行程。馬車走的是最好走的大道,走一個時辰休息一刻鐘,生怕累到了年幼的陳標。
宋濂和葉錚都是能騎馬飛奔的文人。他們比陳標晚出發一日,還趕在了陳標前麵到達,正好碰上祭祀。
常遇春等人下馬後,接過駐守在揚州的紅巾軍遞來的白布,換了胳膊上的紅巾。
紅巾軍還在仿佛不知疲倦的喊著“魂兮歸來”,有些人聲音已經沙啞,也不肯停下來喝口水潤嗓子。
體弱的揚州城遺民已經累得喊不出來,隻一邊嘴唇翕動,一邊往火堆中丟紙錢。
藍玉有點被嚇到了。
他拉了拉常遇春的衣角,小聲道:“姐夫,這、這是什麼?”
常遇春皺眉,低聲道:“祭奠揚州百姓。你不是知道嗎?”
藍玉肩膀縮了縮。他知道是知道,但沒想到是這種陣仗啊,有點被嚇到了。
藍玉本以為這祭奠,也就是朱大帥收買人心的方式,起了看熱鬨的心思,才隨常遇春來。
應天太壓抑了,他身為大將軍的妹夫,居然連搶個女人都會被揍。
更可氣的是,一直都很順從他的姐姐,竟然對著他一頓哭,哭得藍玉心煩極了。
他姐比他大不了幾歲,又已經出嫁,早就不是藍家人,哪有資格訓斥他?若不是他還得在姐夫麾下混飯吃……哼。
“姐、姐夫,怎麼天越來越陰了?”藍玉再次聲音顫抖道,“不會真的有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