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比常遇春矮半個腦袋。
常遇春低下頭,本想安慰藍玉。但他突的也有些不敢說話,怕話說出來會顫抖。
他抬起頭,看著天空中低沉的烏雲,表情悵然。
真的有鬼魂嗎?
如果真的有,他曾經被人殘害的親人鄰裡,他曾經手下屠戮的敵人和無辜人,他們的鬼魂在哪?
還是說,就算是鬼魂,也和人一樣,要找到一個主心骨,才能為自己討回一個公道?
朱元璋自己努力讀書,他麾下的將領們都咬著牙跟隨朱元璋的節奏。雖說沒朱元璋那個本事,常用字倒也能認個大概。
常遇春看著石碑,念出了站著老遠,也能看到的石碑上的大字。
“下民難欺……”常遇春喃喃,“是大帥的字啊。”
藍玉雖不喜懶得讀書。但他被常遇春反複叮囑,不識字可能隻能永遠當小將,當不了大將軍,所以現在也勉強識得幾個字。
他視力比常遇春好上不少,不僅能看見石碑上的大字,還看得見石碑上的祭文。
看完之後,藍玉肩膀又縮了縮,往常遇春的影子處躲了躲。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但心中就是忐忑不安,有點想從這肅穆的祭奠現場逃走。
宋濂和葉錚也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早就知道朱元璋這場祭奠肯定不倫不類。
朱元璋麾下的文人差不多都跑光了,寥寥無幾沒跑的文人都鎮守在朱元璋打下來的各處城市中為官,安撫百姓,忙碌無比。沒人有空與朱元璋隨行。
所以朱元璋軍中大概率是沒有懂祭祀禮儀、懂撰寫祭文的人。
他們匆匆趕來,本想補上朱元璋的缺漏,讓祭奠後半截看上去正式一些。
但現在,兩人對視了一眼,將胳膊上的白布係緊了一些。
“常將軍,我們彆打擾大帥。等大帥祭奠結束再過去。”葉錚道。
宋濂點頭讚同:“現在正是最肅穆的時候,不可打擾。”
常遇春猶豫了一下,決定聽大文人的話,帶著一眾士兵停在紅巾軍中,沒有上前。
朱元璋已經得知了常遇春帶著葉錚、宋濂到來的事。但他沒有激動地迎上去,隻輕輕點點頭,表明自己知道後,就繼續主持祭奠。
紅巾軍已經將散落的屍骨整理好,青軍隻需要從幾個堆積屍骨的地點,將屍骨帶到大坑中放好。
半日後,屍骨儘數歸與墓坑,青軍拿著木鏟開始填土。
宋濂和葉錚鬆了一口氣。隻是填土,不是坑殺。大帥沒被氣得失去理智。
但緊接著,他們倆就平靜不了了。
朱元璋居然讓人扛了兩個大鍋來,生上火,要現場給揚州的百姓們做祭祀用的肉。
火生好,紅巾軍抬上來一堆醃製好的、隻有腦袋勉強看得出來是誰的屍塊,噗通一聲丟進了鍋裡——朱元璋竟然是用張明鑒的肉充當祭品!
青軍開始瑟瑟發抖,被捆著的降將更是抖得褲子都嚇濕了。
宋濂和葉錚按捺不住,撩起衣袍跑到朱元璋麵前,想要阻止朱元璋。
因朱元璋已經和身邊士兵說過,沒有人阻攔宋濂和葉錚,讓他們倆順利跑到了朱元璋麵前。
藍玉嘀咕:“他們不是說彆過去嗎?”
常遇春瞪了藍玉一眼:“閉嘴!”
藍玉縮了縮脖子,看著那沸騰的大鍋,眼神飄忽,不知道在想什麼。
“大帥!”葉錚比宋濂脾氣耿直一些,當即道,“這樣不可!”
朱元璋對葉錚和宋濂拱手,先很客氣的打招呼之後,才道:“先生,這次祭奠,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停止。”
朱元璋指著已經累得暈過去一次,還是爬起來生火的揚州遺民。
“我們這種底層老百姓不懂什麼大道理,隻知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我要讓青軍知道,要讓天下人知道,也要讓我的將軍和士兵知道,殺人的時候要做好被人殺的心理準備,吃人的時候也要做好被人吃的心理準備。沒有誰比誰高人一等,他們仗著手中的刀作惡的時候,就要明白可能有一個比他們更大的惡人會對他們做同樣的事。”
宋濂皺眉:“大帥,你就要做那個最大的惡人嗎?”
朱元璋道:“有何不可。”
他抬頭看著石碑:“我讀了幾年書,看到史書中每次朝代顛覆,都是咱們底層老百姓自發的反抗。雖然最後勝利的果子總被一些更厲害的人摘了,但至少我們每次反抗都真真切切給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致命一擊。”
“先生們,你們看我題的詞。誰說的下民易虐?我就覺得下民最難欺,比蒼天還難欺。我也不替天行道。天自己多有本事?若真想做什麼事,隨便降下一道雷,有誰能阻止?如果有天命,那也是天授命與人。至於那人能不能完成天命,天是不管的。”
“這個叫什麼來著?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是荀子說的吧?盛世和亂世的差彆,隻是承擔著天命和民意的君王,能不能在有災的時候救災,有禍的時候平禍。”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當上皇帝,還天地一個朗朗乾坤。但我知道我至少可以做替民行道那把最利的刀,做惡人頭上最懼怕的最大的惡人。”
宋濂和葉錚久久不語。
他們看著朱元璋,仿佛看到一個暴君的雛形,正在逐漸形成。
是了。
朱元璋的確有帝王之氣。但這不是什麼明君,不是什麼仁君,隻是一個暴君。
是一個可能會名留青史,引萬人唾罵,但也會讓萬人敬仰的暴君。
他們要留在這個未來的暴君身邊嗎?
朱元璋在心中歎了一口氣,吩咐徐達照看好兩位先生,然後親自提著刀走到石碑前。
他砍掉了那幾個降將的腦袋,將降將的屍體丟進了鍋裡。
宋濂和葉錚苦笑。他們該說“還好還好,朱元璋沒有活烹了這些人”嗎?
緊接著,朱元璋分湯分肉,擺上祭祀,已經熟爛的腦袋就像是牛頭、羊頭、豬頭一樣單獨擺放。
這一場祭奠,居然沒有用任何牲畜,全用的是人肉。
揚州遺民眼中閃爍著惡毒的非人的光,他們的表情都很痛快。
要什麼牲畜?這些就是上好的牲畜啊。
咱們的鄰裡鄉親,隻需要吃這些牲畜的肉,就能吃得飽飽的,開開心心上路了。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被殺得隻剩下十八戶的揚州人啊,你們的怨靈該回來享用你們的祭品了。
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咀嚼他們的內臟,吞噬他們的靈魂。
然後,帶著複仇後的暢快,回歸地府,回歸輪回吧。
朱元璋冷漠又殘忍地主持完分肉之後,讓人將人骨頭撈了出來,現場砸碎,和泥土混在了一起,灌入了早就做好的鐵人俑中。
那些跪著的鐵人俑,正好是張明鑒等人的模樣。
他們被鎖鏈困在,分列石碑兩邊跪著,就像是嶽飛墓前的秦檜等人一樣。
這個石碑、這個墓地、這些鐵人俑不知道能保存多久,不知道會不會被後世的人看到。
但至少現在,他們跪在了石碑前,承受著萬人的唾罵。
分肉的時候,朱元璋瞅到人群中的常遇春,讓人把常遇春和藍玉叫到跟前,和他一起燒紙填土。
居然被朱元璋叫來做這些事,本來就精神恍惚的常遇春和藍玉,精神更加萎靡。
朱元璋指著石碑道:“咱們都是下民,都應該懂下民難欺的道理。你常遇春投奔我的時候,說你不想當盜賊,想要為了前程棄盜為良。你現在已經做到了你承諾的話。但我希望你能在擁有你想要的前程之後,看得更久遠一些。”
常遇春抿嘴:“都聽大帥的。”
朱元璋看向藍玉:“我聽聞你的妻子很賢惠,但你妻弟怎麼是這麼一副紈絝惡少的德性?”
藍玉:“!!!”大帥是在罵我?!
常遇春道:“藍玉是藍家唯一的命根子,我夫人隻是藍家比藍玉大不了幾歲的出嫁女,如何能管?他也是在我麾下混口飯吃,我才能勉強製得住他。”
藍玉:“??!”姐夫是在甩鍋?!
朱元璋歎氣:“家中有跋扈惡少的時候,那家的女兒反而多賢惠,畢竟在家中就是被欺負的。我夫人也一樣,當年啊,郭家那幾個大少爺可沒少欺負我和我夫人。”
常遇春道:“藍家就剩他一根獨苗,我雖然管著他,但是也不敢下狠手,怕出了問題,我夫人無顏麵對嶽父嶽母。大帥,聽聞應天要開書院,能不能讓藍玉去讀書?行伍不適合他。”
藍玉眼睛緩緩睜大,滿眼的不敢置信。
姐夫!你以前不是這麼說的!你說我最適合行伍!將來一定能當大將軍!
我不是你最喜歡的妻弟嗎!
常遇春麵無表情地掃了藍玉一眼。
他原來的確是很喜歡藍玉的悍勇,但他因為藍玉的事被李善長當眾爆捶之後,他就不喜歡了。
他的大女兒向他告狀,說夫人躲起來為藍玉的事哭了之後,他就更不喜歡了。
身為前盜匪,常遇春的道德底線和喜好底線都十分靈活。沒有什麼比他那一小家子的前程更重要的事,包括藍玉這個夫人家的獨苗苗。
讓藍玉去讀書,他那個雖然賢惠、但對娘家十分懦弱的夫人,應該也不會良心難安。
朱元璋見常遇春如此識趣,點了點頭:“好。你都如此請求了,我來安排。”
常遇春這麼識相,再觀察一段時間,或許能把標兒的真實身份告訴他,畢竟兩家有婚約在。
想起這個婚約,朱元璋十分心虛。彆說標兒,連夫人他都還沒敢告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