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位將領琢磨了一晚上, 今天終於能發言了。
宋濂和葉錚也暫時停止互相攻訐,靜下心記錄會議發言,並提出自己的意見。
讓他們驚訝的是, 昨晚這群人還瞪大著眼睛裝呆傻,今天居然每個人發言都很踴躍, 並且提出的意見都很中肯。
仔細思考後, 宋濂和葉錚明白了原因。這群將領可能都是務過農吃過苦的人, 真切地知道貧苦農人急需解決的問題。
比如女子授田後,若與他村人成婚,該如何換田;
比如一家分有很多田地,但耕種人口不足、農具不足、牲畜不足,該如何互幫互助;
比如如何監督成丁人口劃地,隻靠縣令肯定不夠, 縣令之下是不是還需要新的官員;
比如成丁的人口除了最簡單的田賦,之後徭役,特彆是女子徭役要如何征收;
比如如果成丁人口出外經商或者做官,他們的田地、賦稅、徭役又該如何處理……
宋濂和葉錚聽到最後, 都閉上了嘴,奮筆疾書記下將領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
他們忽然發現, 將領們所說的許多問題他們居然從未想到過。隻從故紙堆中翻前人的田賦政策, 他們忽視的問題太多了。
不過兩人畢竟是大賢。很快,他們也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幫朱元璋完善政策。
葉錚身為事功學派傳人, 又在山村中長大,常帶著弟子為鄰裡調解糾紛。鄉中鄰裡糾紛多和田地有關, 葉錚迅速跟上將領們的思路, 提出切實有用的意見。
宋濂自幼跟隨名師讀書, 常年待在書房中,實踐經驗缺乏,但理論知識豐富。“朱氏特色井田製”雖是一個新東西,但遇到的許多問題,曆史中已經遇到過了。
比如女性分田會遇到的問題,在唐和唐之前的朝代就遇到了。在場的將領們不懂,但宋濂是把均田製研究透了的。
……
朱元璋等人在抓耳撓腮往陳標所寫的“朱氏特色井田製”框架中填內容的時候,陳標也在和三位兄長講解“朱氏特色井田製”。
什麼大明啊朱氏啊的特色井田製,其實就是後世的農村土地承包製。
土地歸公,聯產承包,農村公社互助互利,既增加了農民生產的積極性,又儘可能抹平了農民體能差距帶來的個人生產力差距。
但陳標完全不認為,這個政策能達到後世的程度。
後世執行這個政策的時候,國家已經有了完善的機械生產線。
在大平原地區,有聯合收割機等大機器趕場;田地零碎的小山村,農村公社也有小型機械供農民們使用。
這個時代有什麼?他們建立的農村公社,能有一頭耕牛就不錯了。
而朝廷出租耕牛給農民集體使用……不好意思,西漢就有了。還需要陳標說?
接下來就看朱元璋手中的屠刀,能讓管理耕牛的官員清廉幾年。
西漢中後期,出租的耕牛隻剩下老弱病殘,根本沒法用。補充耕牛的錢,全被官員和豪強吞了。百姓沒法自己耕種,為了交稅就隻能把地賣掉。
現在變賣為租,隻是為王朝對土地再分配留了個保險,隻要不連續遇到昏君,大明就不會爛到底。
再說徭役的事。
常說稅重壓死人。其實曆朝曆代的田賦都很低,壓死人的是苛捐雜稅和徭役。而苛捐雜稅,也很多都依托於徭役。
古時官員其實並不免田賦,他們免的是徭役。普通老百姓不想被沉重的徭役害死,又付不起代替徭役的苛捐雜稅,就隻能賣身為佃農,好歹能活命。
在唐朝之前,女性都有授田,授田額度為男丁一半。
古代徭役和田地綁定。唐初期學隋製,原本婦女有授田,後均田製完善,後為了增加人口,逐步取消女性和奴婢授田,也就相應取消了女性和奴婢的徭役。
在當時,這是對女性的德政。
唐初給百姓每戶人家授予的田地足夠養活家中女性。女性不用服徭役,在男丁徭役的時候就能繼續耕種,養活全家。
從長遠看,女性逐漸依附家庭,有了命,沒了地位。但對於普通老百姓而言,能活下去就不錯了,想什麼未來。何況宋以前的朝代女子都能繼承家產,地位也不算太低。
等到了宋朝,既不給百姓授田,還鼓勵土地兼並,底層家庭養不活多口人,女子被拋棄成為常態。
在較為富裕的家庭財產繼承中,南宋時,首次出現“絕戶女”的說法,絕戶女隻得三分之一家財;南宋末年,絕戶女因為理法約束不能出門,遺產被宗族代管。
女性才變得命和地位兩頭都沒了。
現在朱元璋對女性授田,也並非為了提高女性地位,而是增加勞役人口,老朱他沒那麼大的思想覺悟。
無論追求怎樣的人權,都是人類的生產力達到一定標準後,在物資分配較為充沛的前提下,讓社會上大部分人心甘情願的為“更加文明”而割讓一部人利益,轉化成“公益”。
以現在的生產力和社會認知,朱元璋現在要給女性授田,說不定反倒會被認為是對女性的迫害。
什麼?讓女性下田勞動?還要服勞役?這什麼暴君!
至於什麼財產決定地位,沒財產命終究是掌握在彆人手中,以及現在女人們的辛苦會為生產力發展後的新時代女性地位奠定基礎之類……
誰會關心這個?大部分人隻知道,下田勞作很累,服徭役會累死,免徭役會額外花一大筆錢。
當然,陳標也可以拿出後世的解決方法——上工程隊!全民不用服徭役!
但那不可能。
工業體係未建立,所有類似治河、修路、築城等大型基建工程都得用人力甚至人命堆。如果讓強製徭役全變成付費自願,沒有哪個盛世朝廷出得起這筆錢。
善良的朝廷,也頂多給服徭役的百姓足夠的錢糧,些許的酬勞,適當地休息,讓他們能活著回去。
所以,朱元璋隻要敢頒布給女子授田的朱氏特色井田製,他暴君的帽子是戴定了。
這些壞處,陳標已經寫得很清楚,就看朱元璋自己怎麼選擇吧。
陳標撓撓頭。
封建社會就是慘,就算他這個資本家都有些不忍心。
他突然覺得,還好這天下是朱家的,不是他陳家的。要是陳家的,他得做多少昧著良心的事啊。
陳標摸了摸胸口。
不昧著良心就會亡國,要讓國家在現如今生產力條件下繁盛就要黑著心腸,真難。
陳標感歎:“還好未來是老朱家當皇帝。這明君不是人能當的,至少我不行。”
三位兄長都聽得暈頭轉向,連一直到待在陳標身邊的陳英都兩眼冒圈圈。
他們正在消化陳標所說的這些深奧的內容,突然聽到這一句,都很是無語。
陳文正抱著腦袋使勁晃,好像要把自己腦袋裡發脹的東西都晃出去:“太複雜了!怎麼比打仗還複雜!我寧願打一對十的守城戰,也不要聽這個!”
李保兒單手扶額:“我、我大概聽懂了。雖然因為女性沒有田地,饑荒、亂世、貧窮時,她們都是第一個被拋棄被殺,但隻要口糧充足,她們不用下地勞作、不用服徭役,會過得較為輕鬆。所以她們會反對大帥給女子授田?!還說大帥是暴君?!這,這難以理解!”
陳英使勁點頭。難以理解,難以理解,太難以理解了!
陳標道:“這有什麼難以理解的?會被拋棄、被殺的貧苦女子,在這個世道根本發不出聲音。你指望家境優渥的自願裹小腳的女子,和連出門都隻能和家人換著衣服穿的貧苦女子共情?”
他雙手合掌一拍,然後攤手:“出門有衣服穿的才是人。沒衣服穿的,無論男女,都不是人。隻有人能發出聲音,為自己謀求利益。”
陳文正、李保兒、陳英三人嘴唇翕動,都說不出話來。
他們三人是男子。
這個時代,很少有男子去考慮女子的感受。
他們三人也未曾考慮過除了親娘和義母之外的女性感受。
但聽了陳標的話,他們卻感到了悲哀和難以置信。
因為陳標的話,讓他們狠狠地共情了。
在他們跟隨朱元璋起義之前,他們也是“不是人”中的一員。
……
田賦政策後續還有許多需要完善的地方。但這些都可以後麵慢慢填補,先在揚州把田分了再說。
朱元璋這次難得奢侈地找了一塊美玉,親自刻了“朱元璋”三個大字,興高采烈地給百姓的承包土地契約書蓋章。
自從朱元璋公布“朱氏井田製”後,流民如潮水般湧入了揚州城。
朱元璋看著揚州城越來越熱鬨,樂嗬嗬對徐達道:“等明年,我給你們也分田,給將士們都分田!”
他家標兒說了,士兵家裡也要有田,才能增加大家當兵的積極性。
為朱元璋而戰?不!要為自家已經分得的田地而戰,才能調動普通士兵的戰鬥意誌啊!
朱元璋換位思考了一下。
要是他還沒當將領,隻是一個小兵。如果他的將領給他一家人分了田地,馬氏帶著標兒在他分得的田地裡生活,他每次打仗肯定會拚命,以免夫人兒子失去田地餓死。
但朱元璋的下屬們都愁眉苦臉。顯然這群家夥已經提前占了不少地。
不過他們再愁眉苦臉,也沒想過反叛朱元璋。
以他們的功勞,地肯定不會少分。大帥還說了,功勳田可以讓兒孫們多繼承一代,再加上用錢財購買,啊不,承包的田地,他們的子孫隻要不太敗家,就能一直富裕下去。
如果子孫家勢中落,還有成丁田可以分,未來也有翻身的希望。
朱元璋屬下將士們想明白之後,臉上恢複了笑意,紛紛拿著地圖對朱元璋比劃搶地。
朱元璋把這群將領們挨個揍了回去,讓他們趕緊滾蛋,該練兵的練兵,該屯田的屯田。
宋濂和葉錚兩個大文人,親自到現場給領承包契約書的百姓講解朱氏特色井田製。
這個時代沒有話筒,能出外授課的文人們肺活量都很大。
兩個大文人的浩然正氣氣沉丹田,聲如洪鐘,把朱元璋都嚇了一跳。
他和常遇春說:“宋先生和葉先生平時嗓門也這麼大?比咱們叫陣的時候嗓門還大。”
常遇春道:“他們平時……平時聲音很平和。”
朱元璋不相信:“真的?”
常遇春說謊道:“真的。”
其實他們平時吵架的嗓門特彆大,但常遇春不敢說他們壞話。
宋濂和葉錚在大帥府門口那一陣陰陽怪氣地針鋒相對,讓常遇春察覺到,葉錚說是回去拿護身符,其實是單獨找朱大帥說了什麼,博得了朱大帥的信任。
以朱大帥的充沛精力,估計拉著葉錚聊了一宿,並且強迫徐達不準睡覺陪著聽。所以葉錚才會留宿徐達府,徐達的黑眼圈才會黑得像被人揍了似的。
更讓常遇春驚恐的是,葉錚之後甚至出入陳府了!
連他都不準去的陳府!
葉錚究竟和朱大帥說了什麼,突然就變成了朱大帥的心腹!
以常遇春對朱元璋的了解,朱元璋很難相信文人。除了李善長之外,朱元璋論功行賞的時候,都是以在戰場廝殺的武將為先。
因為常遇春對朱元璋太了解,連對葉錚的嫉妒心都提不起來了。
他隻覺得,葉錚實在是過分恐怖。
之後宋濂奮起直追,踏破了幾雙鞋子,挨個走訪軍中曾經是農人的將士,並親自走遍了揚州附近田地丈量土地,完善揚州分田事務。
朱大帥又開始偏向宋濂。
但很快,葉錚居然把揚州暫時能用的田賦和徭役細則拿了出來,並完善了朱元璋隻在口頭上所說的“青軍勞動改造”政策。
好了,葉錚又越過宋濂一頭了。
這文人之間不見血的廝殺,看得和他們同住的常遇春瑟瑟發抖。
讓常遇春更瑟瑟發抖的是,這兩人鬥成這樣,居然每日都用十分和煦的笑容麵對對方,仿佛對方親近得如同自己親兄弟。
他們一起讀書,一起論經,一起探討,若不是他們每次拿出的東西都和探討的完全不一樣,常遇春還真信了他們親如兄弟。
彆說常遇春慫了,連沒腦子的藍玉都感覺到了不對勁,開始繞著兩個大先生走。
然而,這兩位大先生卻常常拎著藍玉給他們磨墨送水。短短幾日,藍玉就被折磨得兩眼無神,仿若行屍走肉。
本來被嚇得想“搬家”的常遇春立刻停止了動作。
看到藍玉(劃掉)受苦(劃掉)受到了良好教育,他這個當姐夫的願意做出犧牲。
朱元璋狐疑地打量常遇春。
常遇春一臉自以為正氣,其實很匪氣地瞪了回去。
朱元璋收回視線。他怕自己再看下去,想揍常遇春。
常遇春就不能學徐達,平時端著個麵癱臉嗎?為什麼常遇春非要隨時隨地端著個嘲諷臉?
朱元璋摸了摸自己的臉,十分得意。
還好我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五官端正氣宇軒昂。
分田很順利,朱元璋耳邊聽著的都是貧苦百姓對他的歌功頌德。
最近老朱十分得意,連作息都規律了不少。
雖然他事務繁忙,仍舊每日抽出時間陪兒子。陪兒子的時候,他必定大吹特吹朱元璋,讓陳標不要再對朱大帥有偏見。
陳標隻給他白眼,懶得理他爹這個資深“朱元璋吹”。
揚州就隻剩下十八戶老弱病殘,朱元璋一邊憐惜被滅門的揚州人,一邊把城中全部無主物資搬到自己庫房裡。
特彆是書籍,全部塞進了陳家的院子,成為陳標的私產。
張明鑒搶揚州,我搶張明鑒,我老朱得到的東西是清白的!理直氣壯!
陳標這年紀本就不該在亂世走出家門。現在多了許多沒看過的書,陳標便沒提立刻回應天的事,安心待在揚州陪他爹,順帶給他爹和徐達當參謀。
反正他就是換了個地方讀書而已。
朱元璋很少用分田的事打擾陳標。
兒子都給他寫好大框架,寫明要遭遇的問題,他還不能獨立解決分田的事,他還當什麼皇帝?趁早退位給他兒子當大將軍得了。
朱元璋這次硬氣極了。
我,朱元璋!此次絕不會向兒子求助!
陳標一邊盤坐在他爹肚皮上看書,一邊道:“嗯嗯嗯,是是是。”
看時間,已經差不多到了士紳豪強反擊的時候了。
陳標胖嘟嘟的小臉上歪嘴一笑,邪魅狷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