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信的時候,陳標正推著陳英在和小學生們講課。
陳英剛從前線回來,陳標讓陳英和小學生們講述前線將士的英勇故事,給小學生們樹立英雄的形象。
人都要向好的學,比起嘴裡乾巴巴地講,陳標更相信真正偶像的帶動作用。
花雲現在每日按時來應天小學報道,把文書都搬到了應天小學來看。
因為朱元璋說不就是找識字的人給花雲幫忙,去應天小學找人就好,陳標管理的那些教書先生,全是值得信任的讀書人,有些還是陳標教出來的。
花雲一邊腹誹自家大帥不早說,一邊屁顛屁顛來小學感受被孩子圍繞的快樂。
有陳標的介紹和擔保,小學生們先有些害怕花雲,很快就和花雲混熟了,左一個花叔叔,右一個花將軍,仰著的小臉上全是崇拜的星星眼。
花雲十分傲嬌地想,哼,兒子你再不討好你老爹我,我就不稀罕你的親近了!
陳英剛回來時,花雲本將陳英當子侄輩看待,對陳英挺親近。
見陳英把圍繞著他的小學生們的注意力搶走之後,花雲就不高興了。
他立刻也要抽空來上課,講解自己的光輝事跡。
花文遜一邊虛弱地咳嗽,一邊把花雲拉住,生怕花雲給孩子們講什麼腦漿迸裂腸子橫流。
花雲隻好提前寫好“教案”,讓花文遜審核。花文遜說他一句,他能杠花文遜一百句。
花文遜這個義子,簡直操的是爹的心。
朱元璋的親兵將兩封信遞給陳標,陳標坐在陳英沒傷的那條腿上,一邊拆信,一邊高聲告誡正在和常茂玩沙子的陳樉不準吃手。
“嗯?還有這事?”陳標為表尊重,先拆的筆友朱大帥寫的信,“英哥,常將軍又把自己坑了?”
陳英看向信,不由失笑:“他大概想得罪降將,讓降將們一起向大帥施壓,讓他回前線吧。”
陳標皺眉:“為什麼得罪了降將進軍還更順利?朱大帥這是在考驗我嗎?這麼簡單的事,還需要我來回答?我爹那個傻憨憨看不懂就罷了,英明如大帥怎麼可能看不懂?他肯定在考驗我?”
說完,陳標把筆友朱大帥的信放下,拆開自家爹娘的信。
娘的信永遠是詢問一些瑣事和報平安,陳標稍後再看。陳標他爹的信一開頭就是“標兒!快幫幫爹!”,即使信上沒有標點符號,陳標都感到感歎號撲麵砸來。
這一刻,他非常想把哆啦A夢的連環畫做出來。
他爹就像大雄,自己就像是哆啦A夢。他爹一遇到什麼難事,就開始嚎“標兒!”,不是和大胸一模一樣?
陳標被自己的想象逗樂了。
陳英看著陳標看著義父的信傻笑,笑容也不由更大了一些:“乾爹也是問這件事?”
“嗯。”陳標笑道,“爹真笨。常將軍所做的事還不明顯嗎?將領是將領,兵卒是兵卒。將領就那麼幾個人,兵卒和中下層軍官有很多。常將軍團結了大多數,把有異心的降將孤立。之後城池的兵卒和中下層軍官得知投靠朱家軍後有好日子過,為何不能給自己換個將領?”
陳英道:“不隻是這麼簡單的道理吧?”
陳標笑了笑,不說話。
對朱大帥而言,這個道理就夠了。剩下的道理,等爹回家再說吧。
陳英看出了陳標的想法,道:“你擔心大帥拆你給乾爹的信?”
陳標立刻道:“我可沒這麼說。”
陳英道:“大帥不會拆家書,這點你放心。而且乾爹和大帥並非在一路軍。”
陳英睜著眼睛說瞎話,陳標卻信了。
但陳標仍舊道:“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沒必要在信中說。”
陳英卻搖頭:“還是給乾爹說說吧,讓他心裡有數。否則以乾爹的性格,會錯意就會莽撞。”
陳標想著自家傻憨憨爹的性格,頓時皺眉:“確實。”
雖然他不知道自家爹會怎麼亂來,但他爹會亂來這件事他非常確定。
這麼一想,陳標就坐不住了,趕緊回家寫回信。
陳標預想中的最壞的可能,就是他爹看了他的回信,認為這一切很簡單,我上我也行,正好常將軍吵著鬨著要回前線,他爹就給常將軍賣個人情,自己去頂常將軍的鍋。
且不知常將軍能做成這事,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若沒有常將軍以前暴虐殺俘的名聲,他現在善待俘虜的反差就不會這麼大,也不會讓人相信朱家軍真的能把將領改造成善待兵卒的人。
他們信任常將軍,不僅是信任常將軍在衢州、池州的先例,更是信任常將軍自己這個例子。
就像他戲文裡說的,常將軍從壞人到“想當個好人”並為此努力的過程,激勵著那些俘虜認真積極勞動改造。
哪怕換了朱大帥自己,也做不到這件事。
陳標先隨便敷衍了一下筆友朱大帥後,就認真給他爹分析,常遇春為何能獲得成功。
寫著寫著,他傾訴欲被勾了起來,開始扯一些有的沒有的大道理。
比如讓他爹重讀他寫的天書。
“這件事最深層的原因,是兵卒從內心認為自己應該和將領是平等的。”
“孔聖人定下倫理綱常,本隻是指導人的行為,而不是認為誰生而高貴。若他這麼認為,就不會在隻有貴族能讀書的春秋大辦私學,三千弟子中不乏平民甚至奴隸。”
“但後世人為了統治,為了維護自己的力量,將單純的行為指導,變成了高低尊貴。”
“在這個亂世中,兵卒的命就是草芥,將領隻要投降,換一個主公仍舊吃香喝辣。這公平嗎?這個世道都這樣,但人的內心肯定不甘,肯定認為不公平。”
“兵卒們不懂多少大道理,甚至不懂自己真正的需求,他們隻是本能地選擇認為他們這些降兵和降將地位平等,都得經過勞動改造的常將軍而已。”
“人的需求有幾個層次,吃飽穿暖是一個層次,感到自己被人平等對待是一個層次,之後就是和彆人的看重無關的實現自己價值,是最高的層次。文人不爭當下,不畏生死,爭萬世名,就是求的最高的層次。”
“爹你很疑惑,是因為看低了這些兵卒。在你看來,兵卒腦子裡頂多想著跟著誰能吃飽穿暖,但兵卒們卻懵懂地選擇了第二個需求層次。他們不是投靠朱元璋,是投靠平等對待他們的常將軍,和擁有常將軍這樣平等對待他們的將領的朱家軍。”……
陳標擱筆思索了一會兒,繼續道:“爹,你不懂這個,朱大帥自己從小卒走到元帥之位,肯定懂,所以他才會派出常將軍。我給你寫的信,你可不要去朱大帥麵前班門弄斧。”
陳標又思索了一會兒,又寫了五百字誇獎朱大帥的內容。
假如朱大帥拆了他的家書,看到他誇得這麼肉麻的份上,一定不會對他降低好感吧?
信到了朱元璋手中。
他先拆開陳標寫給朱大帥的信,評價道:“我兒子在敷衍朱大帥呢。”
他又得意洋洋拆開陳標寫給他的信,道:“看這字數,就知道兒子最愛我。”
其他知情人幕僚紛紛翻白眼。啊對對對,你兒子不最愛你最愛誰?嗯,那一定是最愛秀英夫人。
劉基急躁道:“標兒寫了什麼?”
朱元璋把劉基推開:“我先看!我看了你們才能看!”
朱元璋認真看信,一會兒皺眉思索,一會兒露出恍然的表情,看得其他人抓耳撓腮。
朱元璋終於看到信紙最後,那一副沉思表情變成了幽怨臉,看上去憋屈極了。
“標兒、標兒怎麼……唉!”朱元璋表情不斷變換,最後眼睛一閉,眼不見心不煩。
劉基趕緊想搶信,被李善長先得手。
李善長比他資曆深得多,劉基隻好訕訕繼續等。
李善長最初的表情和朱元璋一樣,看到最後,他以袖捂嘴忍笑,將信遞給宋濂。
劉基仰天翻了個白眼。可惡,看個信還要按照資曆來嗎?!
當宋濂也開始忍笑時,因其他幾個比劉基先來投奔朱元璋的文人都被朱元璋安插到其他幾路軍中幫忙,終於輪到劉基了。
劉基雖一目十行,但陳標所寫的內容全部都刻入了他的腦海裡。當他正準備陷入沉思時,陳標誇朱大帥的字映入眼簾。
“噗……”劉基很不給麵子的笑道,“看得出標兒非常崇拜主公。主公,你讓王子充代你寫信時,是不是把自己偽裝得太無所不能了?居然讓標兒產生如此誤解。”
朱元璋睜開眼,橫了劉基一眼,然後繼續閉上眼逃避。
他不能接受標兒認為他這個爹很傻,朱大帥卻很聰明!
這不都是一個人嗎!
李善長終於把笑意壓下去,打圓場道:“好了,主公,標兒說的極有道理,我們知道接下來怎麼做了。就是要再辛苦常將軍一段時日。不過主公,標兒這封信太驚世駭俗,你看完後一定要收好。”
李善長沒說讓朱元璋燒掉信,因為他知道,陳標給朱元璋寫的信,朱元璋都有很鄭重的收起來,舍不得燒。
李善長懷疑朱元璋當皇帝後,恐怕要專門騰出一個倉庫,裝他們父子倆的書信。
朱元璋這才睜開眼,道:“標兒是神仙下凡,他都說人和人生而平等,沒有誰生而高貴。高貴的是家境,是財產,是權力,不是人本身。”
朱元璋低著頭沉思了一會兒,失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其他幾人沉默不語。
陳標的思想,其實先人早就有了。
總結成一句話,也就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隻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除非遇到了,他們卻很少想起。因為他們已經習慣這千百年來的綱常倫理。
若是看到天書前,他們讀到陳標的信,一定會心裡不舒服,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裡不舒服。
但有天書在前,他們看問題透徹了許多,所以也就淡然了。
見幾人沉默,朱元璋再次道:“你們不用勸我,我知道這個世界現在不可能人人平等。就說我自己,我打了這麼久的仗,難道我和我的子孫後代還不能享受一下嗎?我想大部分人的想法都這樣。”
“實話說,常伯仁製定的戰俘勞動改造政策也並不平等。降將隻要通過勞動改造,獻城的功勞仍舊能讓他們當將領。除了都要勞動改造之外,將領還是將領,兵卒還是兵卒,並沒有什麼改變。”
朱元璋又垂下頭,沉默了半晌,笑出了聲。
但僅僅是這樣,兵卒就願意冒著危險,砍了將領的頭來投奔朱家軍。
僅僅是這樣。
他們所思所求真的很卑微。但僅僅如此卑微,自己這個同樣從卑微走出來大帥,居然在標兒的提醒下才意識到這件事。
標兒的信或許並不是吹捧朱大帥,而是他認為,朱大帥真的應該了解這件事。
他朱重八應該了解這件事!
朱元璋從椅子上站起來,道:“諸君,陪我去戰俘營走一走。”
李善長等人彎腰垂首拱手:“是,主公。”
……
平江城中,在常遇春已經在翹首以盼朱元璋把他從後方撈回前線時,張士誠等人才查清朱元璋和陳友諒應天之戰的詳情。
朱元璋未雨綢繆,不僅早就做好了準備,還用離間計除掉了陳友諒心腹大將趙普勝,又用計讓陳友諒自己進入了埋伏圈。之後不知道是天時地利,還是朱元璋算得準,本來還有一戰之力的陳友諒恰好遇到落潮,全軍覆沒。
這一場戰鬥看上去處處巧合,巧合背後全是朱元璋和麾下謀士的老謀深算,令人不寒而栗。
張士信在那陰陽怪氣:“你們不都說朱元璋不足為懼,我看他挺像心腹大患。”
張士誠的幕僚們都沉默不語,連個眼神都不給張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