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士信憋氣,當場就想發作,被張士誠瞪了一眼,好歹還知道給自家大哥麵子,暫時忍了下來。
張士誠道:“我弟弟也沒說錯。以前我以為他不足為懼,現在看來,他恐怕要成為我心腹大患了。或許我應該向元朝廷寫信,讓他們把注意力放到朱元璋身上?”
張士誠的一些幕僚紛紛說張士誠英明,但施耳和陳基等人卻繼續沉默不語。
羅本好幾次想說話,都被他老師施耳用眼神製止,隻能困惑不解地閉上嘴。
當張士誠說完給元朝廷寫信,請元朝廷派軍攻打朱元璋後,就將這事擱置不提,說起向元朝廷供糧的事。
天下大亂伴隨著天下大荒,元大都餓殍遍野,連元朝貴族們的生活都受到了影響。
元朝廷希望張士誠給元大都提供糧食。張士誠的幕僚們有許多人反對,但最終張士誠還是以“我現在是元朝的臣子,應該忠君愛國”為由,決定每年向元朝廷提供十一萬石糧食。
張士誠對反對的人說:“這點糧食,不要舍不得。元朝皇帝拿了我的糧食,之後肯定會封我個王爺當當。比起那些自立為王的人,被皇帝封王的我,才是真正的正統王爺。”
幕僚們紛紛恭維,連施耳和陳基也閉著眼睛恭維。
羅本再次想說什麼,被施耳拉了拉袖子,再次黯然閉上嘴。
張士誠做好決定之後,就遣散幕僚。
他接下來還要和一群風流才子們和一群女諸葛女學士談論詩詞歌賦。如今他已經識得幾個字,做得詩詞像模像樣,得到才子們紛紛誇讚。
施耳和陳基在張士誠府前告彆,拉著自己的學生坐上馬車。
馬車簾子一放下,羅本就焦急道:“老師,你為何不讓我說話反駁主公?”
羅本話音未落,施耳連咳幾聲,越咳越痛苦,額頭上青筋暴漲,就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來。
羅本被嚇到,趕緊替施耳順背。
馬車搖搖晃晃,施耳終於順過氣來。
他沒說話,將一封書信遞給羅本。
羅本拆開書信,居然是宋濂寫給陳基的信。
在信中,宋濂以師兄口吻問候師弟陳基,然後細說了朱元璋麾下實行井田製和女子放腳後的百姓變化,又說了曾經的“萬人屠”常遇春被朱元璋派去後方安撫百姓和戰俘,頗有口碑。
宋濂又說起常遇春隻是稍稍對兵卒好了一些,就有兵卒殺守將獻城,自己笑容滿麵地走進戰俘改造營,等常遇春對他們訓話。
宋濂最後道:“愚兄百思不得其解,賢弟可否為愚兄解惑?”
信紙上的字不大,車廂光線昏暗,再加上馬車搖晃,羅本看完這封信,感到眼睛有些疼,居然不自覺沁出了眼淚。
“老師……”羅本悲戚道,“你要放棄主公嗎?”
張士誠高郵之戰的時候,羅本二十四歲,正值最風華正茂的時候,思想也最為炙熱。
羅本十幾歲的時候就跟隨父親來到蘇杭一帶謀求生存,正好目睹了高郵之戰。
張士誠率領高郵城中僅存的千餘騎兵從城門中衝出,殺得元朝百萬大軍抱頭鼠竄一幕,他雖然隻躲在安全的地方窺見了冰山一角,但張士誠那英雄姿態已經牢牢刻入他的內心。
羅本熟讀史書,尤其最愛《三國誌》。
如今元末亂世堪比漢末亂世,天下群雄並起,正是立誌圖王者建功立業的好時機。
他的主公,在高郵之戰之後,就隻會是張士誠。
羅本原本想,他老師應該也是如此。
老師甚至為了張士誠,準備寫一本歌頌農民起義的書,為張士誠反元辯駁。
當時貧苦鹽民們把全家老小的命都拋到腦後,一門心思跟著張士誠同生共死。這樣的張士誠,絕對不是反賊,而是英雄。
這一切,從什麼時候改變了?
難道是高郵之戰耗儘了主公的英雄氣概嗎?
羅本絕對不認可這件事!
施耳神色頹然。
當陳基將這封信給他看時,他就開始生病。
他想,隨著朱元璋的勢力越來越強大,張士誠越來越墮落,他的病可能會越來越嚴重,直至病入膏肓。
施耳喃喃道:“等等,再等等吧。等待主公醒悟的那一天,現在一切還來得及。”
羅本焦急道:“既然老師不打算離開主公,為何要阻止我勸誡主公?!”
施耳沉默半晌,慘然笑道,笑聲沙啞:“主公麾下的將領們已經都卸甲回去,主公就沒想過現在攻打誰,你想讓主公冒險攻打朱元璋,主公不但不會同意,還可能會遷怒於你。至於運向大都的糧食……主公的船隊已經出發了。”
羅本雙目瞪圓,脊背像是沒了力氣,頹然地靠在馬車車椅靠背上,隨著馬車的搖晃而搖晃,就像是身處一葉暴風雨中的扁舟中。
施耳見弟子這樣,又咳了幾聲,順了順胸口,虛弱道:“主公這樣做,也不算錯。主公不想貿然與朱元璋為敵,那麼就不能得罪元朝廷。若主公能休養生息,安穩幾年,積攢力量,未必不能有與朱元璋爭奪天下之力。”
羅本閉上眼,眼角淚珠墜下:“老師,你之前阻止主公和陳友諒聯合,是因為陳友諒好大喜功,一旦獲勝,定會立刻揮師攻向平江,主公危在旦夕。但讓朱元璋坐大,又何嘗不是飲鴆止渴?”
施耳道:“毒可解,但渴死了就是立刻死了。再者為師沒料到陳友諒如此沒用,朱元璋又如此厲害,居然能頃刻結束戰鬥。隻要他們纏鬥一會兒,不說多久,隻需要月餘……不,甚至隻需要半月!我們就有同時削弱他們二人的辦法!”
羅本頹然落淚:“但天意不在我們這邊嗎?”
施耳歎了一口氣,替得意弟子擦拭眼角淚珠:“貫中,你真的認為朱元璋頂著天下罵名聲勢卻逐漸浩大,真的是因為天意嗎?”
施耳指著羅本手中信紙,擲地有聲:“是民意!”
羅本渾身一顫,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手中信紙。
施耳道:“你我為主公當幕僚,就是看到高郵之戰中,主公所擔負的民意。可現在呢?民意不在平江城裡啊。”
他激動地掀開車簾。
馬車車窗外,商鋪一片繁盛,有不少華服男子帶著嬌俏女眷出入;
在商鋪與商鋪的夾縫中,確有衣衫襤褸甚至渾身不著寸縷的人在仲秋的寒風中瑟瑟發抖,有些人一動不動,不知道是熟睡還是永遠的熟睡。
正值佳節,華服男子頭冠簪花,臉上撲粉,一片風流倜儻;
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嫗顫抖著雙手,問路上行人是否要購買籃子裡的菊花,她隻需要換得一個饅頭,甚至一捧糠皮,卻被華服男子的侍從推倒在地,籃子中還帶著露珠的菊花滾落在地,被踩進了泥中。
“行行好,行行好……”
華府男子的侍從笑著踹著老嫗,讓她滾一邊去,彆想用這麼醜的花騙錢。
“路邊的野花怎麼能上我家老爺的頭!騙子,滾一邊去!”
華服男子捏了一把身邊女子的屁股。
“老爺我還是挺喜歡野花,隻是隻喜歡這一朵。”
嬌俏女子尖聲笑道,以絲質帕子捂住鼻子,嫌棄那老嫗太臭,讓人把老嫗趕走。
“這樣的人,怎麼能出現在大街上。影響老爺心情!”
老嫗被踢得滿地翻滾,手指艱難地伸向籃子。
好像她就算離開,也要帶著籃子一起走。那籃子或許是她家中僅剩的“值錢”的物件。
她的意圖被嬌俏女子看到。嬌俏女子對華服男子耳語一番,抬起她穿著精致羅鞋的小腳,一腳踩向籃子。
羅本大叫:“停車、停車!”
馬車沒有停穩,羅本就從馬車上跳了下去,直挺挺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
華服男子認出了馬車的裝潢,知道是張士誠府中幕僚,道了一聲晦氣,擺擺手,帶著嬌俏女子和侍從招搖離開。
施耳的馬車這才停穩。
他從馬車上下來,扶起摔在地上的羅本。
羅本跌跌撞撞走向那老嫗:“婆婆,婆婆?”
羅本試圖扶起那老嫗:“我帶你去看大夫!”
老嫗死死盯著被踩壞的籃子,舉起顫抖的雙手。
看她手上被侵蝕的痕跡,就知道她一定當過很長時間的鹽民。
老嫗的渾濁的眼球突然變得清明,說話的聲音很清晰:“貴人是從張公處來的嗎?”
羅本哽咽:“是!”
老嫗道:“能幫我問問張公嗎?他說隻要跟著他,以後鹽民就不再受苦。我五個兒子都戰死了,但我唯一的孫子快餓死了。為什麼我們還要受苦?”
說完,她從懷裡掏了掏,掏出一根斷掉的銀釵,遞給羅本:“幫我問問,幫我問問……”
她懷念地看著那根銀釵,清明的眼球漸漸失去了光彩。
街道旁有人駐足圍觀,也有人掩麵離去。
店家也走出來圍觀,歎息一聲:“我那裡還有一張舊席子,裹了葬了,總比拋屍荒野好。唉。”
說完,他搖搖頭,進店取席子。
羅本憤怒地站起來,被施耳按住。
施耳道:“你想乾什麼!”
羅本攥緊老嫗寧願挨餓也要留著的半根銀釵道:“替她討一個說法!”
施耳平靜道:“剛才那人是主公的女婿潘元紹,我已經彈劾無數次的人!你要討什麼說法?!你能討什麼說法?!”
因為年輕,尚未進入張士誠核心幕僚,並不太了解張士誠的心腹的羅本茫然看向華服男子離開的方向。
施耳替那老嫗裹好席子,道:“趕緊去打探老嫗的孫兒在哪,去晚了,她的孫兒就變成鍋裡一堆肉了!”
羅本滿臉麻木地幫老嫗裹席子。
但裹好席子後,他還是朝著張士誠府中奔跑,連鞋子跑掉了都沒發覺。
施耳歎了一口氣,吩咐仆人抱好老嫗,自己去尋找老嫗的孫兒。
幾日後,羅本被賜金銀千兩,潘元紹被張士誠親自壓著向羅本道歉。
張士誠感慨羅本厚德,破格提拔羅本。
羅本被張士誠命為使臣,先出使元大都,然後出使韓宋、陳友諒、朱元璋、方國珍、陳友定等勢力,與這些勢力簽訂友好條約,約定大家互不侵犯,順帶打探消息。
羅本離開前,施耳、陳基、劉亮、魯淵等張士誠心腹中真正的大才前往送行。
施耳歎氣:“貫中,你這是何苦?車馬勞頓,兵荒馬亂,太過危險!”
羅本拱手:“老師,我仍舊堅信主公一定會變回原來的模樣。主公現在不也開始開倉救民了嗎?我願意為主公馬前卒,這是我自己請來的差使。”
陳基拍了拍施耳的肩膀,道:“年輕人出去看看也好,也替我們這群老胳膊老腿好好看看,特彆是看看那邊,回來好好和我們說。”
羅本看著陳基雖還不到五十歲,但竟然已經全白了頭發,不由哽咽。
他再三作揖,才登上離開平江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