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達那一箭,射出的效果實在是太可怕了。
徐達是一個很謹慎的人。他可不想出這麼大的風頭,立刻向朱元璋提議,讓每個能射動強弩的人都來炫一把。
“至於主公你,就等打陳友諒老巢的時候再動手!”徐達出主意的模樣就像是狗腿子。
進了安慶城之後,在徐達的率先帶領下,將士們也不喊大帥,改口喊主公了。
以前他們喊大帥,是因為朱元璋還需要披著紅巾軍“大元帥”的皮。
韓宋小明王是個什麼身份,他們難道不知道嗎?現在徐達一箭都能轟掉城門了,朱元璋哪還需要屈居韓宋小明王之下?
至正十一年(1351年),劉福通和韓山童以白蓮教名義起義,韓山童自稱是宋徽宗八世孫,最先舉起反旗。
韓山童還未成功起義就因為事情泄露被元朝官吏拘捕處死,但各地都以紅巾軍名義起兵,起義之勢席卷大江南北。
各地雖以紅巾軍名義起兵,但都是各自為政。劉福通不知道被哪個幕僚以《三國誌》挾天子以令諸侯為勸說理由建議,從碭山夾河找到韓山童的幼子韓林兒,扶韓林兒登基為帝。
劉福通本以為自己也能“挾天子以令諸侯”。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各地紅巾軍根本沒把他立的皇帝當回事。就算假意用了韓宋“龍鳳”的年號,接受韓宋的封賞,但都不出工不出力,反而看著韓宋自己和元朝死磕,自己在後麵撿便宜。
朱元璋就是其中之一。
劉福通這個大老粗想不明白的事,全天下讀過一點書的人都明白。
曹操所挾持的天子,是漢室正經的天子。而漢朝國祚綿延近四百年,中原大地都認大漢為正統。
至於韓宋,彆說誰都知道韓林兒和宋朝皇帝沒關係,就算有關係,宋朝的號召力真的很弱,宋徽宗的號召力……宋徽宗在民間的地位估計比殺了嶽王爺的宋高宗還低。
朱元璋等人願意用龍鳳年號,和韓林兒也一點關係都沒有,隻和劉福通有關。劉福通當時是勢力最大的一支紅巾軍。
可惜劉福通自己沒想明白,否則他自立為帝,就算將來肯定也會失敗,好歹能當幾年皇帝過過癮。
韓林兒生長於山野之間,被劉福通找到後,劉福通也未曾請名師教導過他。他一直都是一個渾渾噩噩的“孩子”。
他懵懵懂懂被扶上帝位,懵懵懂懂被元朝軍隊追著揍,再到最後,因為他是“紅巾軍的皇帝”,誰登基他都得懵懵懂懂死去。
這樣一個悲劇的傀儡,朱元璋麾下大將們早就不爽屈居其下很久了。
現在,咱家大帥,終於可以稱王了嗎!
那大家夥兒的官職也可以提一提了嘿嘿嘿!
“對對對對,主公!打陳友諒的時候你再出手!”
“下一個是孤山嗎?那個城池小,我來吧。”
“彆啊,這麼小的地方,當然讓我來!”
“要不抽簽?”
“如果還沒開打,對方就投降了怎麼辦?”
當一個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其他人都虎視眈眈看著他。
以前大家都希望攻城時對方不戰而降,現在……烏鴉嘴!朱元璋等他們吵完之後,才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道:“先抽簽,如果遇到獻城投降,那就算你們運氣不好,直接跳過。”
將領們“嗷”的一聲,都十分忐忑。
徐達忍不住了:“主公,標兒給你的這個,這個……”
劉基語氣很有陰陽家的風範,拉長聲調道:“墨鏡。”
徐達:“對對對,這個墨鏡。墨鏡是給你抵擋強光用的吧?你在帳內戴什麼墨鏡?”
短暫變成陰陽家的劉基道:“大概是想體會一下瞎子的感覺。”
朱元璋沒有理睬他們,繼續推墨鏡。
他就是想炫耀一下而已,等他炫耀夠了就收起來。
劉基看著朱元璋這混樣,一肚子氣。
他就不明白了,為什麼主公稍稍有一點雄主的模樣,立刻就會做點什麼事形象全無?
當劉基看到朱元璋單騎入城,大道兩旁高呼萬歲的時候,淚水把視線都模糊了。
可朱元璋勒馬回身推鼻梁上的墨鏡,他的眼淚就像是變成了茱萸油似的,差點把眼睛辣疼。
一個好端端的雄主,怎麼突然變得滑稽無比?劉基真相拽著朱元璋的領子,教朱元璋從頭學當皇帝的禮儀。
宋濂看著劉基生悶氣的模樣,不由好笑。
當他看到朱元璋把墨鏡稍稍抬起來一點,對他眨眨眼的時候,他強忍著的笑意差點沒憋住。
很明顯,朱元璋非要在大帳內也戴著墨鏡的原因之一,就是逗劉基玩。
劉基那一張嘴朱元璋吵不過,朱元璋總想從其他地方找點樂子補回來。
隻要看到劉基生氣,朱元璋就開心了。
這一對君臣,大約感情是真的好吧。
攻克安慶後,朱元璋急信常遇春,讓常遇春趕緊過來搞後勤。
常遇春接到朱元璋的急信,滿臉麻木地收拾行囊。
他現在已經習慣了。每當朱元璋攻克一個城池,就會先讓他去在城中打惡棍、分田地、搞勞動改造營。等秩序穩定後,再讓其他將領鎮守。
這樣雖然他車馬勞頓,但是在移動的過程中,他經常遇到圍殺,好歹能鍛煉一下身手。
常遇春有一次為了嚇唬下一個城池的百姓,好讓朱元璋解除他的職位,特意沒有換衣服,拎著砍掉的腦袋,渾身血淋淋地進城。
誰知道他進城後,百姓們和戰俘們群情激憤,那個城池中一些文人也不怕他,居然跑來詢問是誰暗殺他,要寫文章罵死企圖暗殺常遇春的勢力。
常遇春哪能讓他們再給自己揚名啊,何況他確實不知道誰暗殺他——先暗殺他的勢力太多了,他查了半天沒查出來。
常遇春苦著臉安慰那些文人,說自己很強,不用擔心,不用他們冒險為自己報仇,隻要大家能安安分分當大帥……當主公的百姓就好。
是的,常遇春已經知道徐達他們改口叫朱元璋主公了。他非常難過,自己又沒趕上新鮮熱乎的第一批。
他還知道徐達他們有了新武器,一箭崩掉城門,嚇死個人。大家決定輪流用。
常遇春得知這個消息後,這次是真的沒忍住,猛漢落淚了。
他忍不住給朱元璋寫信,信中寫了很多內容,但朱元璋看那字裡行間,居然滿紙寫著“我也想玩”。
朱元璋差點笑暈過去。
他給常遇春回信,將來和陳友諒肯定有一場決戰,到時候就讓常遇春回來,給他留一支箭“玩”。
常遇春這才靜下心,沒有再作妖。
常遇春來到安慶後,照舊遭到襲擊圍殺,這次還是好幾個勢力,中間還混雜這元朝廷的人。
不知道為何,他們都不光明正大地襲擊,派出去的都是死士,在大白天穿黑黝黝的夜行衣,抓到就咬破毒囊自殺那種。
常遇春好不容易才抓到一個活口,結果那個活口不到半日就被人偷襲殺了。
遇事不決問葉大先生。常遇春撓破頭也不知道那些死士哪來的。光明正大地和他打一場不好嗎?為什麼要繞這麼多彎子?
葉錚笑眯眯道:“哪來的?除了我們主公這,哪裡來的都有。他們蒙著麵,就是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派人刺殺你。嗬,現在常將軍你的仁德名聲,就是主公的一杆仁義旗幟。你就像是曾經亂世中那些大儒宗師一樣,誰都不敢公開殺你,誰殺你都背上罵名。”
常遇春疑惑:“我這麼厲害?呃,就算我名聲有這麼厲害,那些人還害怕這麼一點名聲?我可不信。”
葉錚笑著搖搖頭:“當下的名聲他們可能不會在意,成王敗寇,他們若能成為最終勝利者,自然有人為他們的史書潤筆。但有些事能潤筆,有些事不能。便是宋高宗,他殺了嶽王爺,照舊會被人唾棄萬年。”
葉錚幽幽道:“史筆如鐵,史筆如刀。若非到了逼不得已,誰願意麵對?”
常遇春呼吸一滯。
葉錚又笑道:“常將軍啊,我以為你知道這件事。你若不知道,為何會故意提著人頭入城,說自己被一群死士刺殺?而後還次次大老遠不換盔甲,一身血腥入城?你難道不是要讓世間人都知道你被刺殺,知道你的仁義名聲是真的?”
常遇春:“啊?”他差點把“啊”說成“嘎”。
葉錚微笑著拱手作揖:“就算城中可能有不相信你名聲的人,但看你此次突破死士重圍,冒死來為百姓們分田,他們還有什麼懷疑?這些死士,都是常將軍仁德名聲的證明啊!”
古時一些自己沒本事,又想名留千古的文臣想要走捷徑青史留名,總會去“騙廷杖”,梗著脖子去罵皇帝,被皇帝揍一頓,成就自己的名聲。
常遇春這“廷杖”可不是騙來的。
常遇春頹然:“我……弄巧成拙?”
葉錚大笑:“常將軍可不要在外麵這麼說,這話錚聽聽就成了。誰不想爭這當時名萬世名?你隻要之後不出錯,以後曆朝曆代的祭祀少不了。你這話被其他人聽到,真的會挨揍。”
常遇春本想說誰敢揍他,誰能揍得了他。最終,他還是沉沉歎氣,道:“是,我該惜福。”
常遇春不是不知道這樣的好處。但他惶恐這樣的好處。
因為他就不是一個仁德的好人啊!
他一個暴虐的大將軍,莫名其妙成了什麼仁德象征,頭皮都麻了!
常遇春很聰明,他明白自己現在仁德的名聲越穩固,以後若做錯了事,哪怕是一丁點錯事,那麼遭遇的反彈就是極其劇烈的。
對其他將領而言,一點點飛揚跋扈凶狠殘暴可能史書都懶得記載,百姓們都習以為常。
若他常遇春有了仁德的名聲後做出這些事,那反噬恐怕他之前做出了再大的功勞都扛不住,定會被主公含淚斬常遇春,順帶遺臭萬年。
誰能當一輩子好人?
誰能忍耐一輩子本性?
常遇春不敢想象這種事。
葉錚裝作不知道常遇春心中的痛苦和不安,回到自己的房間,翻出抄寫的天書,一邊看一邊輕笑。
常遇春知道自己被套住了。
但常遇春在知道自己被套住前,早就被套住了。現在他做得最出格的事也就是一身血地衝進城裡,衝進城之後,還不忘安撫百姓不要害怕,更阻止百姓和文人為他赴死。
葉錚撫摸著天書,這就是教化吧?
不枉他和他的學生們為常遇春的造勢。
標兒雖說誤打誤撞寫了常將軍的戲曲,但後續文章詩詞戲本,都是他和學生們寫完後,寄給標兒潤色的。
否則標兒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細節?
葉錚葉子正,事功永嘉學派水心先生後人。
隻要結果能達到預期,又何必計較其過程?
……
常遇春在鬱悶的時候,朱元璋麾下也有很多將領在鬱悶。
比如朱元璋的其他兩個發小周德興和湯和,在聽到徐達這威風後,借著和朱元璋的關係,也專門換路線來當一次攻城大將,等過足癮後再回去。
人有親疏遠近,朱元璋也不能免俗。
不過在給兩位發小開後門,讓他們先抽簽後,朱元璋也告訴他們,若運氣差遇到守將獻城,他們就立刻滾,不準耍賴。
湯和運氣非常好,抽到了接下來攻打的重要據點孤山。
孤山守將是徐壽輝的心腹大將丁普郎和傅友德,打仗特彆厲害,聲望特彆高,肯定不會輕易獻城。
徐壽輝麾下有四個心腹大將,分彆為丁普郎、傅友德、趙普勝、鄒普勝。
朱元璋授意徐達使用離間計,忌憚趙普勝功勞的陳友諒果然中計,除掉了趙普勝。其他三員大將仍舊依附陳友諒,鄒普勝還為陳友諒太師。
湯和認為自己穩了,這次鐵定需要他火箭炸城門。
徐達和周德興一左一右把著他的肩膀,擠眉弄眼詛咒他的箭射偏,被湯和追著揍。
然後徐達和周德興合夥把湯和揍了一頓,朱元璋捧著水壺一邊喝水一邊圍觀。
湯和被徐達和周德興弄得一肚子氣,正準備在孤山好好發泄。
哪知道,他們離著孤山還有百裡遠,丁普郎和傅友德二人就出城來迎了。
傅友德更是十分誇張地納頭就拜,痛哭流涕,說看到朱元璋,才知道自己終於“得遇真主!”。
朱元璋也非常感動,表示這兩人可以跳過勞動改造,直接為他效力。
丁普郎和傅友德是真的誠心誠意投靠朱元璋,當即卸甲,說規矩不可改,定是要在常將軍手下通過勞動改造才敢繼續穿戴盔甲。
丁普郎直白道:“世人都傳聞經過常將軍勞動改造的將領,才知道朱家軍的精神,才算融入了朱家軍。末將真心想成為朱家軍的一員,這過程絕不能少!”
傅友德拍著胸脯道:“主公你放心,末將世代為農,乾農活一把好手!很快就能通過勞動改造,為主公效力!”
看丁普郎和傅友德一臉向往的模樣,朱元璋有點迷糊。
難道有什麼他忽視的事發生了?
朱元璋寫信詢問葉錚,葉錚很快回信,將“死士為常將軍刷名聲”的事詳細告訴了朱元璋,並將常遇春被名聲“套住”的窘境,半點不隱瞞地寫在了信裡。
朱元璋看到信後,愣了半晌,才失笑道:“被仁德的名聲套住了?常伯仁啊常伯仁。”
他把信給了劉基、宋濂以及嘴嚴的徐達看。
三人不知道是該羨慕,還是該嘲笑。
劉基又忍不住陰陽怪氣:“我們苦求不得的事,居然令常將軍如此痛苦?嗬。”
朱元璋道:“標兒曾說,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常伯仁是一頭嗜血的狼,卻要讓他當慈悲的羊。誰被束縛本性,不會難受?不過看了伯仁的遭遇,我倒是更加相信聖人的教化,確實會有效果。”
連常遇春這樣的人都能被迫當一個好人,何況其他人?
三人紛紛點頭。
連常遇春這樣的人都……
徐達摸摸下巴:“聽說我和常遇春分列左右門神?那他名留青史,我不也一起名留青史了?”
朱元璋酸了。
改朝換代後,他這個皇帝肯定不會再有祭祀。但徐達和常遇春大概會被之後的朝代繼續供奉吧。
氣煞我也!
咳,話題轉回來。丁普郎和傅友德獻城,湯和哭死過去。
周德興笑得出了牙花。終於輪到我排擠一次湯和嗎!
結果,朱元璋走一路降一路,一直到了陳漢都城江州,路上沒有遇到一個抵抗的。
周德興和其他將領都哭死過去,紛紛用羨慕嫉妒恨的眼神淩遲徐達。
徐達摸著腦袋,一個頭兩個大。
我本來沒想出這個風頭,給了你們機會一同出名,誰知道你們個個運氣都這麼差?怪我囉。
到了江州城外,朱元璋摩挲著強弩:“輪到我了。”
周德興和湯和已經滿臉灰敗地離開,其他將領明明一路勢如破竹,卻都一副打了敗仗的沮喪模樣。
徐達用胳膊肘撞了撞朱元璋,小聲道:“主公,我想他們都想跟著馮國勝、胡大海打仗,留主公和我兩人在這了。”
朱元璋放聲大笑。
……
又到一年中秋,爹娘還是沒回來,狗兒和貓兒都會爬會叫“哥哥”了。
陳標一邊用撥浪鼓逗著四弟五弟爬行,一邊歎氣。
聽說陳漢首都江州已經被攻克,陳友諒逃至武昌,之後朱大帥繼續一路走一路接受獻城,炸|藥包目前仍舊隻用出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