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簾後的黑氣這才減淡了些。
吳老太太卻懷疑她耳背了,今日幾次聽得核雕,她兒媳的核雕賣給皇帝身上去了?一個小小哥兒,怎麼會接觸到皇帝!必定是說謊。
盧瑥安繼續說道:“且我能證明,吳大人派人汙蔑我偷耳環的事。”說罷,盧瑥安向通判大人拱了拱手,又道:“請古大人傳犯人費旺財上堂,還我清白。”
通判大人說了一個字:“宣。”
不知真相的群眾對此好奇起來,而吳英祈聽到“犯人費旺財”五個字,他心裡一突。
都能叫犯人了,顯然他的計謀失敗了!
吳英祈咬了咬牙,此刻絕不能讓費旺財上來,他直接壓著傷腿,“噗通”一聲,雙膝砸地,竟然向盧瑥安跪下了。他拋開了拐杖,揚起一張清秀的臉,對盧瑥安說道:“瑥安,我錯了,求你原諒我。當日你離家出走,我憂心萬分,隻得向京府報案,望尋回你。今日終於有幸尋到,我們回家吧!”
“……”盧瑥安縮了腳,眼簾低垂,唇邊現出一抹淺笑:“吳大人,你彆忘了,你與證人吳氏剛剛都押手印了,證人吳氏剛才還問我要自證呢。”
通判大人也是臉色不善:“吳大人,請你也清楚,推翻證詞,誤報案情,讓衙門上下白費精力,是什麼罪。”
吳英祈頓住,可二罪取其輕,他沒想多久,便說道:“我願承擔罪責,收回控告,隻求瑥安可以原諒我。”
通判大人問道:“吳大人,你的意思是,實際上,盧氏不是雜役,既沒有偷竊、也沒有傷人?你承認誣告了嗎?”
吳英祈遲疑一番,抬頭望了望盧瑥安,隻見盧瑥安一臉鼓勵地望著他,那神情,仿佛從前對他仰慕崇拜的目光。
於是吳英祈點了點頭。
吳老太太氣絕。
吳英祈給了吳老太太一個安撫的眼神,又問道:“我臨時自首,可否減罪一等?”
通判大人依舊不置可否:“還需由三位大人複核。”
至於這三位負責複核的大人——
福親王冷冷一笑,他早就決心替盧大師報仇了。
而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則暗暗搖頭。
吳探花誣告簡直浪費時間,他們還有多少卷宗未曾批複!身為官員竟然公器私用,作偽誣告,恃才傲物,若是輕判,其他年輕官員跟風學了怎麼辦?
必然不能輕判了。
同時他一揮手,讓堂事把承認是誣告的罪狀讓吳英祈簽字畫押。吳英祈簽了,末了,他帶著幾許柔情,望向盧瑥安:“好了,瑥安,我們回家吧。浪子回頭金不換,你是我明媒正娶的男妻,彆再聽流言蜚語了,誰也越不過你去,好嗎?”
盧達能等旁聽們紛紛皺起眉頭,這實在是太惡心了。而卷簾後的那位,卻不禁屏住呼吸,玄靴中的腳趾都蜷起了。
畢竟,他們是十三年夫夫啊……
連吳老太太都覺得盧瑥安會同意,雖然滿臉不屑,可她還是站了起來,又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公堂之上還沒審完,吳老太太竟然舉步就要離開。
衙役刑杖一伸,止住了她的去路。
盧瑥安則冷笑道:“吳老太太,您以為誣告了彆人,浪費官府的人力物力,然後不用負責就可以離開了嗎?還指望我給你們收拾爛攤子嗎?”
冷笑罷,盧瑥安一個抱拳,說道:“吳英祈雖然撤訴,但草民訴狀早已遞請,狀告吳英祈惡意汙蔑,不認婚事,並買通獄中典史費旺財故意栽贓陷害,妄動私刑,謀奪財物。他先是誣告,後見事情敗露,才故意撤訴,品行不端,有才無德。對待十三年親夫尚且如此,對待平民百姓不知如何,請求通判大人準我狀告,處以刑法,未雨綢繆,為民除害!”
旁聽席上的百姓們暗暗叫好!
品行不端做什麼官!
卷簾之後,玄衣男人長長了籲出了一口氣,蜷著的腳趾也放鬆了,甚至還吃了口茶。
通判大人則是說了兩個字“準了”。
還宣了費旺財上堂。
費旺財被刑訊過,沒什麼好隱瞞的,一五一十當堂說了。
吳英祈一見到他,還聽到他的供詞,雙膝一軟,整個人差點就跪不住了。他帶著最後的期盼,望向盧瑥安,問道:“還記得我答應過你的嗎?到京城之後,讓你當大官的夫人,讓你享福。瑥安,撤回狀告,我們回家吧!回去了你便是探花夫人,人人稱頌。你嫁了我十三年,沒了我,往後還能嫁誰呢?”
這居然還用上威脅了。
如果撤訴,相當於沒了原告,此案就能不了了之,或者從輕發落。
可能原身會擔憂不能再嫁這一點,但盧瑥安卻完全沒有這方麵的擔憂。
他蔑笑道:“吳大人,你臉皮太厚了吧?你讓人栽贓陷害的時候,有想過你的諾言嗎?如果你早前說把我掙回來養家的銀子都還給我,對我妥善安置才另娶他人,我還能高看你一眼,算你是個有擔當的人。可你呢?明明拜堂了,十三年來卻當我成雜役一般奴役,伸手要錢時卻是另一副嘴臉,既無情又不仁;我供養了你們吳家十三年,如今你們要我陷入牢獄之災,變成通緝逃犯,此為不義;狀告是真事也就算了,身為命官,卻捏造事實、作偽誣告,破壞官府的正常活動,此為不忠;你自個兒誣告也都算了,還帶著令堂參與誣告,讓令堂一同受罪,此為不孝。就算我日後無人願娶,也得狀告你這等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東西!”
“好!!”旁聽席上的周鶴延拍手叫道:“盧大師沒人娶不要緊,我娶你!我雖然才學不佳,但至少不需要用你的銀子還誣告於你!”
旁聽席上的拍手叫好,但見周鶴延衣衫華貴,的確至少不用盧大師出再銀子!
盧達能抹淚的手頓住,他幽幽地望向這位俊俏小兄弟,眼神莫名。
公案一側上的福親王:“……”周公子大膽了,我敬你是一條好漢!
卷簾後的秦敘:“……”突然出現的是什麼貨色,全天下誰人能及得過他九五之尊,敢和他搶人?
吳老太太聽不得她兒子被盧瑥安這樣罵,她罵了回去,說道:“你十三年都沒生下一個蛋,還在這兒高放厥詞,哪裡襯得上我兒了?!”
她話音一落,卷簾後傳來“啪”的一聲,是秦敘吃茶時杯蓋碰到杯沿。
誣告之人,何必捅出盧瑥安的心事,萬一盧瑥安擔憂此事,不願嫁他怎麼辦?
同時“啪”的一聲,是通判古大人拍的驚堂木。
盧瑥安指責負心漢的時候不拍,旁聽席起哄支持的時候不拍,偏偏吳老太太謾罵的時候拍了。吳老太太氣絕,可又想起她兒子提醒過的,三次喧嘩就得受刑,她已經兩次被拍驚堂木了,此刻是敢怒不敢言。
可為了維護兒子,維護將要失去的富貴,吳老太太也做了最後一番掙紮:“這旺財我從未見過,他是盧瑥安派來誣告我們的!請大人明察啊!”
然而,本次也來聽審的吳家新雜役,從旁聽席上出列,跪下說道:“稟告大人,小人是吳家雜役,做了五天,有工契的。三天前,費大人到吳家來密謀,昨日吳大人還派小人去打聽費大人的行蹤,八裡胡同裡的人都可以為我作證。”
又是一份供詞,古大人馬上讓人記錄下來,讓新的雜役簽字畫押了。
吳老太太聽了不禁罵道:“像你這樣指認主人家的,以後誰敢請你做事?”
秦二老王爺高聲道:“無妨!如果無處可去,來本王處,本王為人清清白白,做事堂堂正正,正好收留你這等執杖正義之人!”
來旁聽的都忍不住拍手叫好!群情激奮,啪`啪`啪的聲音此起彼伏。
周鶴延又道:“我亦可以為吳氏誣告而作證!盧大師出走當晚,因我與吳英祈有一點交情,到他家作客,親眼見到盧大師留信一封,寫著君既無情我便休!而吳老太太沒有被打的跡象,毫發無傷,接著我們三個到福滿樓用晚膳,福滿樓的掌櫃可以為我作證!”
官夫人們派來旁聽的下人也說道:“我也可以為吳氏誣告作證!八月下旬到九月,吳氏穿得花枝招展,到我的主人家去做客!”
人證湧現,群情更加激憤。私語聲起,逐漸變大,對吳家母子的罵聲不絕於耳:
“戴著彆人掙來的金釵誣告人家,母子都是白眼狼!盧大師怎麼當年會嫁給這樣的人家?”
“盧大師好樣的!這等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貨色,不要也罷!”
“還敢以民告官、不畏強權、不怕將來嫁不出去,盧大師這是為民除害啊!連出錢出力的十三年親夫都誣告要置於死地的人,怎麼能做個好官?”
……
通判古大人無奈地三拍驚堂木。
證據和供詞都已經很明確了,人證物證都有,容不得吳家母子繼續抵賴。古大人將吳家母子收監候判。吳英祈一臉灰敗,吳老太太仍有不服,可這已經不是她能罵得了的。
吳家母子進獄中之後,待遇可沒有盧瑥安單獨一間牢房這麼好了。
他們一進去,一經查問,全獄中的囚犯都知道這倆就是先前害得那個苦命哥兒入獄的罪魁禍首,正好打架鬥毆出氣一番,吃的喝的給搶過來,倒夜香的事情新囚犯去乾,哪會給他們半點照顧?
囚犯們尚且如此,更被提獄卒們了。
誣告耗費人力物力,獄中又是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人,對他們再好,他們都是白眼狼,獄卒們何苦耗費精力施恩、給予關照?
此時此刻,吳老太太平常不照顧族人、隻在官夫人、富商夫人麵前吹噓的功勞便出來了。他們母子進了牢獄,也沒人打點上下,撈他們出來。
聽聞吳英祈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他的同窗同僚們躲都來不及,誰會出銀子來打點?不見人家十三年夫夫的盧大師都被誣告了?被賴上了可會惹得一身騷,這可十分不妙。
於是吳家母子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吳老太太的頭釵被扯下來藏起來了,懷中的銀子也在睡夢中被偷偷帶走。吳英祈被毆打得最慘,折了的腿傷上加傷,可能是那克前夫命給影響的,本來他腿都快愈合了,在他的小心保護下,居然又折了一回。
在這度日如年的情況下,吳家母子日日盼著判決能早點下來。殊不知,通判大人的一審判決、和三司會審的二審判決在呈遞上去給聖上之後,又被聖上打了下來。
京府通判一審的意見是物歸原主,查封吳家,歸於盧瑥安所有;且吳英祈作偽捏造、誣告、買通官吏栽贓,命官之身罪加一等,本來杖八十、流放邊疆二十年,加上代母受過,應杖一百二、流放三十五年;但因有存留養親之法,緩刑執行。二審判決是因吳母尚且年輕,保養得宜,不需緩刑,立即執行。
二審的三司會審都被聖上打了回來,判案經驗豐富的刑部尚書請了大理寺卿、福親王一同過來,共同商議此事。
刑部尚書傅敏道:“上回也判了代母受過,立即執行,聖上讚許兼得孝道,又能以懲罰警示眾人,為何這回被打回來了呢?”
大理寺卿也沒想通:“按律法與過往案例,這麼判已經算是重了。”
那吳英祈今年才二十三,流放三十五年,回來都五十八。接近花甲之年才回來,能有什麼作為?
福親王神秘道:“我問皇兄了,流放邊疆當然不行啊,這案是命官誣告平民,應該罪加幾等。再者,聖上體恤他們母子,且考取探花也不容易,判決上特意關照了一番。”
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有些不解,難道要輕判?
福親王神秘兮兮地把聖上的口諭一說,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內心驚歎:
這判決也太缺德了吧!
不、不是,是聖上太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