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口子一進大雜院,大家都關心地看過來,大多表現得小心翼翼的,顧舜華便覺得氣氛不對。
一天多了,這還在替自己擔心?
喬秀雅坐在台階上做毛活兒,看到顧舜華,便嗤地一聲笑了:“你們可真是能耐,來了好幾個便衣,過來問你們的清醬肉,這是要調查你們投機倒把吧!”
旁邊的霍嬸兒也皺眉:“舜華,到底怎麼回事,上午來了好幾個人,開著小轎車,問起你來,我看著這情況,不對勁啊……”
其它人也都一臉擔心,還有人提起當初陳耀堂和陳璐被當特務抓起來的事,現在想想,和那個時候倒是有點像。
“你們那清醬肉,趕緊過來處理處理吧,要不然事情鬨大了就不好了!”
陳翠月見女兒女婿回來,趕緊把他們拉進屋,著急地跺腳:“這真要是出事了,可怎麼辦,早知道不做這個了!”
任競年詳細地問了問,知道是上午時候有輛黑色小轎車過來,裡麵下來兩個人,一看那穿著就不簡單,進來就問顧舜華在這兒住麼,聽說現在出去了,說是下午再來。
一時兩個人麵麵相覷,但也說不上來什麼,隻好安慰陳翠月也彆著急。
等進了自己屋,顧舜華皺眉道:“不至於吧,又不是過去那會兒了,難道說是我在食品站買的豬肉來路不正,他們要查?”
任競年:“豬肉的來源,除了你那位師兄,還有誰知道?”
顧舜華:“我們經理可能知道,但他不至於對我存壞心,師兄更不至於。”
這個還是很有把握的,現在她爸和幾個徒弟磨合得也差不多了,每個徒弟都傳了一些手藝,大家對她爸敬佩得不要不要的。
先彆說這落到手的實惠,就說名聲上,她爸禦廚的名聲傳出去了,成玉花台頂梁柱了,以後這些徒弟,全都是玉花台大師傅的弟子,這就是師承,這就是門麵。
所有的徒弟們,哪怕彼此間有些間隙,可走出去麵對外麵,維護師門,那都是義不容辭的,除非你徹底不想混這一行了,不然保住師傅的大旗才能保住自己。
而想保住師傅,自己作為師傅的女兒,他們就必須得顧著,不能傳出去不好的名聲,說白了大家就是一條船上的螞蚱,榮辱與共的。
就憑這,顧舜華就可以完全信任師兄,。
任競年略想了想:“那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最近我也參加了幾次學習,目前總體的方向肯定是要改革,這是上麵的大方針,咱們並沒有違法什麼規定,而且也沒有雇工的問題,所以不要想太多,也許隻是問問。“
顧舜華:“嗯,我明白。”
任競年卻又道:“不過回頭萬一他們再來,你帶著孩子進屋,我來和他們說。”
顧舜華:“為什麼?”
任競年:“我知道怎麼和他們打交道。”
顧舜華咬唇,看他,之後道:“少來,這件事是我乾的,我不至於非要躲你後頭,讓你給我頂罪!”
任競年揚眉笑了:“笨死了,什麼頂罪不頂罪的,我們哪有什麼罪,我就是覺得,我來和他們打交道比較合適。”
顧舜華哼了聲:“我還等著你考大學呢!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高考了。”
其實心裡覺得,肯定不會出事了,但是又怕萬一,所謂的萬一,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但總得考慮考慮吧。
兩個人正說著,就聽到外麵響起來小汽車“嘀嘀嘀”的聲音,這一下子,外麵原本還東家長李家短的,現在一下子沒聲了。
大雜院裡安靜得能聽到老貓打呼的聲兒,原本正準備燒火炒菜的,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旁邊霍嬸兒正拿煤球的手也停下了。
窗戶裡,好幾個腦袋抻出來,瞪大眼睛看著。
小汽車裡下來兩個人,都穿著筆挺的中山裝,表情嚴肅,進來後,直接問顧舜華同誌回來了嗎。
陳翠月一邊用手擦著圍裙一邊往外走:“同誌,我說同誌,我們舜華是實誠孩子,您看看,是不是弄錯了啊?”
顧舜華見了,忙要出去,任競年便也陪著她一起。
兩個人走到跟前,顧舜華直接道:“我就是顧舜華,請問同誌是有什麼事嗎?”
那中山裝同誌看著顧舜華:“顧同誌,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顧舜華看對方言語還算客氣,而且張口說“同誌”。
喊“同誌”,那就是同誌了,而不是可疑犯罪分子,當下稍微放心,點頭。
於是顧舜華跟著那中山裝同誌出去,任競年當然也跟著。
他顯然不放心她一個人麵對。
顧舜華任競年跟著走出去的時候,經過大家夥時,洗衣服的拿煤球的還有窗戶外麵探出頭的,或者同情憐憫或者擔憂無奈或者幸災樂禍,所有的表情都仿佛被定格,像是一幅靜止的話,連呼吸都仿佛不存在。
顧舜華任競年跟著走出大雜院,來到了旁邊一個僻靜角落。
顧舜華道:“同誌,到底是有什麼事,您直接說吧。”
那同誌卻道:“顧同誌,我姓劉,您就直接叫我小劉吧。”
小劉?任競年眸中泛起疑惑。
顧舜華卻隱約感覺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就是雷家院子裡那位勤務員的氣息。
小劉同誌道:“其實這次過來,是想問問顧同誌那個清醬肉還有嗎?”
儘管就在剛剛,顧舜華感覺到了,但那種意識很模糊,並不夠清晰地呈現在她腦中,以至於,乍聽到這個,她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喜出望外。
小劉同誌道:“就是那個挺貴的清醬肉,要醃製挺長時間的,我們也是聽人提起來,特意想來買。“
顧舜華的心便放到了肚子裡。
敢情是來買清醬肉的……
這麼大陣勢,能把人給嚇死。
任競年便笑了:“劉同誌,清醬肉確實是我們家做的,不過就那麼幾斤,主要是做了自己吃,也送給朋友嘗嘗,要是買的話,我們就設法留一點給您。”
任競年這話說得,其實挺有水平的,他還是有防備心,所以故意這麼說。
這麼一來,你不買,來試探的,那好,我們不是做買賣,隻是自己吃,你要是來買,那也行,反正量不多,要買趕緊買,而且也是我們努力給你省出來的,價格肯定低不了。
這小劉同誌的道行比起任競年就差了,當然也是人家有任務在身所以著急,他信以為真,頓時急了:“這位同誌,我們確實需要買一點,隨便給我們兩斤就行,價格好商量,我們知道這個做起來成本高,也貴,所以價格好商量,我們也有肉票,可以用肉票來換!”
肉票那可是好東西,有時候就算有錢也未必能弄到票。
任競年點頭,看了看牆頭那邊還有扒過來瞧的,便道:“小劉同誌,這件事我們再想想辦法,我們再過來這邊談。”
小劉同誌:“好,好好!”
顧舜華沒想到任競年直接把自己給撇開了,他是要談價格嗎?
旁邊還有一位中山裝同誌,站在那裡,嚴肅地對她點點頭,她也隻好對人家點頭示意,就這麼傻站這裡,感覺還挺尷尬。
就這麼尷尬了一會,任競年回來了,看起來談得不錯,小劉同誌打招呼的表情都帶了笑,臨走前還和任競年握了握手。
小轎車離開了,任競年和顧舜華回去院子裡,院子裡沸騰了,都紛紛圍過來問怎麼回事,七嘴八舌的,大家好奇死了。
顧舜華便道:“不知道啊,約摸著明天就來抓我們了吧,我們投機倒把資本主義。”
骨朵兒笑著道:“不可能!我看人家還和姐夫握手了呢,這肯定不是抓你們的!”
任競年道:“對方是來買清醬肉的,說是要招待歸國的愛國華僑,那歸國華僑以前恰好吃這一口,所以特意問起來,正好我們這裡有,所以著急買。”
他這一說,大家都驚到了。
“來買肉的啊,那你們這下子不用愁了?”
“歸國華僑啊,華僑都特彆有錢,他們給你們多錢啊?”
“可算是嚇死了,鬨了半天是來買肉的!”
陳翠月也總算是鬆了口氣,可真是嚇得不輕啊!
就在大家羨慕的目光中,任競年和顧舜華總算回了屋,顧舜華:“你怎麼和人家談的,要了多錢啊?”
任競年笑了:“也是二十塊錢一斤,不過一斤肉再額外送三斤肉票。”
三斤肉票?
這也太多了吧!
要知道他們賣二十一斤,其實真不能說特彆貴,畢竟肉的成本就要十塊錢了,更不要說購買各種調料家什,以及這兩個多月的人工費用,賣十塊也說不上太黑,就是正常價。
但是一斤肉再送三斤肉票,這就沾大光了!
說白了,為什麼顧舜華的後腿肉竟然算下來將近三塊一斤了,因為她沒票啊!
但凡她有票,□□毛一斤的豬肉買著多舒坦啊,那清醬肉的肉成本也就是不到三塊了,一下子能節省七塊錢的本呢!
她喜歡得合不攏嘴:“那他們要多少啊?”
任競年便比了一根手指頭:“一斤?”
才一斤啊?
開著小轎車,兩次過來,就買一斤?
任競年輕輕挑眉,之後才道:“十斤。”
十斤?
顧舜華的心哪,沉到了穀底,又嗖地一下子給拉上去了:“他們一口氣買十斤?這麼多,那,那可是兩百塊啊!三十斤肉票啊!”
她有點不敢信了,這麼多,是不是有點太黑了?這樣也不好意思要啊!
任競年自然看出她的心思:“你替彆人操心什麼,這個世上,有人要,那就是要得起,三十斤肉票,你覺得多,彆人不見得,你看看你們飯店,各種票不是也時不時有,更不要說再往上了。至於二百塊,我們是人民幣,彆人是美元,這能是一個概念嗎?所以彆人都不當回事的,你就安心掙錢吧。”
顧舜華想想也是,歸國華僑呢,她聽說過,都挺有錢的,和他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當下自己心裡一算計,二百塊,三十斤肉票,這不就一下子收回不少本嗎?也就差二百塊了!
任競年:“好了,我們現在就過去百子灣,先去割十斤肉,他們著急,晚上就得用,所以等晚上六點多,他們來取。”
顧舜華猛點頭:“好,好!我看我們乾脆把肉都給拿過來吧,這樣也方便。”
任競年:“行,我們這就出發。”
於是兩個人又跑去百子灣,雖然折騰了一點,不過心裡還是美滋滋的,一路上坐在公交車上,顧舜華算著這一筆賬,再賣十斤就收回成本了,收回成本後,還能剩下十五斤肉和三十斤肉票,賺了,真得賺了!
兩個人過去取肉,苗秀梅聽說他們一天功夫竟然賣出去這麼多,也是替他們高興,那可真是徹底鬆了口氣。
三十五斤肉,裝在網兜裡,外麵又套著一個大黑袋子,包上舊床單,倒是也看不出來。
拎著回到了大雜院,誰知道一進大雜院,就聽骨朵兒說:“你們可回來了,又有人找你們買肉,那兩家還等這裡沒走呢!”
顧舜華和任競年忙過去,果然是兩撥,都是買肉的,上來就問誰是顧舜華同誌。
為什麼這麼巧,其實也正常,今天是周日,周日大家夥都有空了,平時誰有這功夫啊,所以竟然都趕在一起了。
顧舜華和對方大致聊了下,知道對方也是雷老爺子的朋友,都覺得這味兒不錯,想嘗嘗,一個要三斤,一個要二斤。
顧舜華聽著倒是意外,自從上次她嗆嗆了雷永泉媽媽後,估計是把她給得罪狠了,她也就沒上過門,所以雷老爺子那邊什麼情況也不知道。
又因為太忙了,也沒見過雷永泉和常慧,根本顧不上。
沒想到現在,雷老爺子的朋友竟然過來買清醬肉了。
顧舜華略猶豫了下,給對方算十五塊錢一斤。
對方已經聽說這個比較貴了,早就有心理準備了,現在看是十五塊錢一斤,倒是意外,也是高興,痛快地要了。
任競年笑看著顧舜華,顧舜華不好意思了,給他解釋道:“咱們現在隻剩下二十斤肉了,但是已經賣了三百七十五塊,也就差一百二十五了,肯定還是掙的,賠不了。”
任競年便輕握了下顧舜華的手:“我知道你的意思,應該的。剛才那是歸國華僑,咱們的價格他們能接受,那我們就能成交,雷老爺子幫了我們不少,他的老朋友,我們應該給個好價格。”
晚上時候,那輛黑色小轎車又來了,順利地取走了十斤肉,給了錢和肉票。
顧舜華拿著那一疊肉票,心裡真是滿足,有肉票這就意味著可以買三十斤肉了。
要知道這年頭,一個人定量也就是半斤肉票,普通人誰舍得買啊!
這時候,大家夥都知道他們生意紅火,這一天功夫竟然三家來找的,這下子得賣出去多少錢啊!又打聽了下價格,一個個都咂舌:“這麼貴!”
回過頭來,再看顧舜華給自己的那一小塊,並不大,但是,這得多貴啊!
就有人私底下嘀咕了,舜華可真大方啊,她這個能賣那麼多錢,卻還給咱們分肉吃,彆看這一小塊,但估計能賣幾塊錢呢!
這話大家全都讚同,難免有些感動,想著舜華真是厚道人。
其中唯獨喬秀雅,在那裡饞得直流口水:“不就是一塊肉嗎,不就是一塊肉嗎,至於嗎,賣這麼貴?我呸,還拿著四處做人情,以為誰稀罕!”
蘇大成從旁邊囁喏道:“我覺得……人家那肉可能挺好吃的……”
喬秀雅氣得差點摔碗:“好吃,好吃個屁!”
作者有話要說:文中大概是1980年,為什麼說大概,因為這是不是紀實文學,我如果說了具體日期,裡麵隨便提個什麼,大家可能都用卡尺完全對照現實,我肯定做不到衣食住行高考做買賣以及任何小細節都完全貼合曆史的細節,所以隻能說大概是1980年。
但是關於那個年代大致的人情風貌,大家可以看攝影師李曉斌鏡頭下的北京,有這些:
1980年,北京沙灘兒,十字路口出現第一塊美女廣告牌。
1980年春,北京頤和園公園,跳搖擺舞的時尚青年。
1980年4月,北京北海公園,\五講四美\、\三熱愛\活動正在開展。
1980年4月,北京北海公園,化妝開始在青年女性中出現。
1980年4月,北京北海公園,快速衝卷技術興起,街頭拎著未乾膠片的人。
1980年春,北京圓明園公園,星星美展、四月影會、今天中的一些文藝青年,星期天經常到圓明園聚會。
1980年5月2日,北京櫻桃溝公園,跳交誼舞的青年男女。
1980年,北京北海公園,□□鏡上貼著商標的時尚女青年。
1980年,北京動物園,男的給女的背包(紅色時尚皮背包)。
1980年12月,北京故宮,紅旗車與市場經濟(坐上去合影拍照2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