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片龍鱗(六)
萬年樹枯死後,元止神君就再也沒去到樹下,自然也沒有再做那個夢。他也不知自己為何不將枯死的萬年樹處理掉,而是任由它存在著,散發著頹廢又荒蕪的死亡氣息。
他殺妻戮子以證大道?
這實在是太荒謬了,因為他根本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是隻要一閉上眼,仿佛就能聽見萬年樹的話,仿佛就能看見那個劍尖淌血的夢中夢。
在過了數日之後,元止神君再一次來到已經枯死的萬年樹下,坐了下來。他閉上眼,想要再一次進入夢鄉,他還是想要見玲瓏。
又是這個夢境。
沒有任何變化。
元止神君被玲瓏牽著手帶回家,她又一次從搖籃中抱起岩兒陪他玩,還是稚嫩樹靈的萬年樹下,元止神君盤腿坐著。他伸出手,感受著樹身——一切果真如他想的那樣,這樹徒有其表,其實根本沒有靈智,更沒有樹靈。
這個夢不是假的。
是真的。
因為有一個人她是真的。
玲瓏拿著木梳走過來的時候,被元止神君拉住手扯到腿上,她羞紅了臉,“夫君……”
“你是誰?”
“嗯?”
“你是誰?”元止神君問她,“這裡的一切都是一成不變的,為什麼隻有你在變?”
“夫君說什麼呢?什麼叫我在變?我聽不懂啊夫君——”
“這裡,連風和光都不會變,岩兒與骨頭的行為也和我第一次入夢時相同,他們甚至能離開夢境到達天外天,為何隻有你在夢中可以根據我的言行說不同的話,做不同的事?”元止神君心頭極冷,這種冷也呈現在他的麵部表情上,他幾乎不敢去想眼前在他懷裡的這是個什麼東西,是人是妖,是鬼是魔。從第一次見到她,得知她是他的妻子,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甚至無法自拔的愛慕她。然而這個人是真實的,卻也是虛假的。
玲瓏終於不再做出一副溫柔賢惠的模樣了,她麵上的哀戚慌亂以及眼底的淚花都逐漸散去,最終呈現出了高傲又尊貴的姿態。她也沒有從元止神君懷裡掙紮出去,而是帶著一絲輕蔑的笑。僅僅是勾起一邊的嘴角,那種鄙夷就已經讓元止神君感到刺骨的寒冷。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神是不會覺得冷的。
“不愧是能狠下心殺妻證道的神君,這麼快就察覺了夢境的漏洞。”她創造出這麼個夢境來也是很累的,還要維持自己本身的容貌跟名字,讓所有人都信以為真——這實在是很浪費力氣,玲瓏總是願意把好不容易積蓄的力量用在這些無傷大雅的地方。她不喜歡頂著彆人的身體彆人的名字,這是她古怪的堅持。“不過沒有關係,反正已經這樣了。”
“你是我萬年前的妻子嗎?”元止神君輕聲問她,“我真的,曾經殺了你?”
他早已忘卻塵世中事,可他覺得,若是她,他是無論如何都舍不得傷害的,他怎麼會做殺妻戮子這等喪儘天良之事?
“你殺死的,不止我一個啊。”玲瓏輕笑,從他懷中想要掙脫,卻被元止神君緊緊抱住。他的神情顯得慌亂而無措,充斥著濃濃的自厭與懷疑,心如刀絞。眼前這個他愛慕的人,他們曾經結為夫妻,育有一子,後來他殺了他們,重回天宮,得到永生。
“你為何沒有去輪回……”
“世上不輪回的隻有兩種,一種是魂魄不存在了,另一種是還存在,卻不肯不想不願不能去輪回,夫君覺得我是哪一種呢?”
她麵上是帶笑的,似乎談及萬年前的事情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個不痛不癢的故事,這對玲瓏來說確實是不痛不癢,她對死掉的那對母子也沒什麼憐惜之情,隻是看不順眼元止神君這種做法便是了。“我想問問夫君,求仙問道,為的都是什麼呢?這世間那麼多人想要成仙,他們都在追求的東西是什麼?”
元止神君微微一怔,答道:“求的是大道。”
玲瓏放聲大笑:“笑煞我也,笑煞我也!竟說求仙是為求道,我倒覺得心中有道,無謂成仙!求仙求的是長生,是名,是利。若是大大方方的認了,倒也能讓我高看兩眼,說什麼求仙是為大道,這等冠冕堂皇的話,聽了便叫人發笑!”
“你為何要殺妻戮子以證道心?小愛尚不能憐,又何求大道?”她笑的停不下來。“不如自宮證道,不如自宮證道啊!如此塵緣才算斷了個乾淨,隻是可惜自宮後飛升,那也隻是個太監神仙,徒惹人笑話。橫豎成仙後要清心寡欲,這玩意兒也用不著,為何不以此證道呢?”
乾脆利落一刀切,隻傷自己不傷人,如佛祖割肉喂鷹,豈不快哉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