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片龍鱗(二)
不管是在什麼時候, 玲瓏看到大臣們的奏折都覺得頭疼。
這些人仿佛不會好好說話,明明隻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也要花上幾千字洋洋灑灑地寫出來,通篇都是在吹捧皇帝順便展現自己的忠心,直到最後才會說事情, 有些任職遠的, 每隔三年進京一述職,不述職時便每年給皇帝寫一封折子陳述這一年來的情況, 那就更是廢話連篇,饒是玲瓏一目十行也看得暴躁起來。
她本就不耐煩伺候這些事兒, 真的是越看越煩, 胡秀禾在邊上守著都覺得小女帝的脾氣要爆了,正在他尋思著自己得怎麼哄的時候, 小女帝突然把手上的折子扔的老遠——就跟民間生氣的小孩兒一般, 逮著手頭的東西就扔,逮著哪個扔哪個。
不過玲瓏沒有遷怒到胡秀禾身上,從孝宗皇帝駕崩到今日, 折子是一日比一日堆積得多, 如今已經有小山高, 她得看多久才能看完啊!她當皇帝是為了享受不是為了做苦力的!這樣想還不如讓膠東王他們來當呢!
偏偏這折子又不能讓他人看,隻能她一個來看, 看到天黑能看完嗎?這群臣子一天天的閒的吃屁,怎麼就能寫出幾千甚至上萬字的折子來?
玲瓏挑了幾本看了,實在是受不了, 西南布政使袁庸今年寫來的折子足足有一萬多字,但什麼要事都沒有,通篇隻表達了一個思想:雖然臣在西南就職,卻一心向著陛下,臣想念陛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真是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陛下了!在陛下的英明領導下,西南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這都是陛下的功勞啊!
將近兩萬字,全是在剖析自己對皇帝的忠心與想念的,玲瓏看著,就覺得拳頭硬了。
她啊的慘叫一聲,整個人都撲進折子裡,嬌小的身影看起來分外淒慘。
胡秀禾忍俊不禁,但是小女帝太慘了,他若是笑出來未免不好,便上前一步:“陛下可要用些瓜果?時值夏日,吃些瓜果也解解悶。”
玲瓏點頭:“要。”
很快果盤就送上來了,蘋果西瓜草莓荔枝等等,都切成可直接入口的大小,宮中就是這點好,想吃什麼都有,哪怕是反季節水果,隻要皇帝想,底下的人就能想方設法地弄來。
不過這些瓜果胡秀禾是不敢吃的。他自幼伺候在孝宗皇帝身邊,禦前行走的人都要格外注意儀態,瓜果生冷,容易壞肚子,不能吃,味兒稍重一些的食物,也不能入口,如番薯蘿卜這般會脹氣的就更不能碰了,韭菜大蒜蔥薑,易口臭,也不能用。吃得太飽,不行,喝太多水,容易出恭,也不行。如胡秀禾這般,已是多年不曾吃過飽飯,禦前伺候的,看似風光,實則苦不堪言。
因此當玲瓏把吃剩下的賞給胡秀禾時,他麵露難色,為了陛下吃得舒爽,瓜果放在泉水中冰鎮過,涼絲絲的,他卻多年未曾食用,腸胃脆弱,吃了生冷必定要鬨肚子,到時候禦前失儀,惹了陛下厭煩如何是好?
難道說,陛下還是不信任自己,想將自己調走?
胡秀禾在這胡思亂想,玲瓏則壓根兒沒想那麼多,她就是單純不想吃了賞給下頭的人罷了。
陛下賜,不敢辭。胡秀禾做了許久心理建設,總算是一點點將剩下的瓜果都給吃了,果然沒多會兒肚子裡便鬨起來,玲瓏正繼續看折子,突然聽到幾聲腸鳴,立時抬起頭,胡秀禾撲通一聲跪下:“陛下恕罪!奴才失儀——”
玲瓏眨眨眼,她沒有過便秘或是拉肚子的經曆,所以無法理解,但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胡秀禾那張陰柔俊秀的臉上已經布滿冷汗,她便擺擺手:“你先下去吧,待會兒再過來伺候。”
“是。”
饒是腹中百般作響,胡秀禾還是忍著,恭敬地退出了禦書房。
他一走,玲瓏才笑出聲,你還真彆說,這人挺好玩兒的。
半個時辰後,胡秀禾回來了,換了身青色的太監服,麵上瞧著也無大恙,身上還重新熏了香,又恢複成了那個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胡大伴。
最後玲瓏看了一整天折子,胡秀禾不懂政務,隻知道陛下將折子分為了三份,並吩咐明日抱上金鑾殿去。小山般的折子,陛下居然真的隻用了一日便全看完了!胡秀禾暗暗心驚,便是孝宗皇帝還在的時候也看不得這樣快!
第二日玲瓏照舊早起,她懶洋洋地眯著眼睛任由宮人給自己梳洗更衣,困倒是不困,她對食物與睡眠雖然看似狂熱,仿佛戒不掉,其實根本沒有那麼癡迷執著,她有時候都在想,這世上還有什麼是能讓她一直追逐的嗎?
昨日小女帝以十一歲稚齡親手誅殺吳王麵不改色,今日百官再不敢小瞧她,如昨日那般吵鬨乃至於大打出手的場麵沒了,個個宛如鵪鶉老老實實,三位藩王站在最前頭,看似神態恭謹,卻也不知心裡在想什麼。小女帝不讓他們回封地,他們能說什麼?隻覺得孝宗皇帝好手段,臨死為小女帝鋪路,以自己的死換四位藩王進京,又因小女帝年幼無知對她輕視,輕裝簡從,這下成了甕中之鱉,小女帝不發話,他們誰敢走?
除非是不要臉麵了!
奈何這四位藩王,最不要臉麵的那個已經被小女帝一劍刺死,剩下三個都是道貌岸然,屬於那種做了婊|子還想要牌坊的。都想當皇帝,都想篡位,可必須得名正言順,必須得小女帝禪讓,他們還得上演一場再三推辭最後百官下跪請求才“無奈”接受的戲碼。
太要臉的人對上玲瓏向來過不好。
玲瓏坐龍椅也不像是曆代帝王那樣正經死板,她個頭兒小,懶懶地窩在裡頭,舒服地跟什麼似的。孝宗皇帝是個嚴於律己之人,除卻跟妻女在一起之外,他的所有椅子床榻都是硬邦邦的,就連枕頭用的都是玉枕,以此來提醒自己不要沉溺享樂,龍椅自然也是這樣。可玲瓏坐不慣,她覺得自己屁股都被硌疼了,胡秀禾就在龍椅上鋪了軟綿綿的墊子,這樣坐上去便舒服許多。
宮人們將折子搬了過來,玲瓏隨手打開一本,百官麵麵相覷,不知道小女帝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隻聽小女帝道:“諸位愛卿,昨兒個朕讀了一日的折子,深覺頭疼,光祿寺卿徐咎何在?”
一身著藏藍朝服的官員聞聲出列:“臣在。”
“你這折子……朕數了數,共寫了五千三百零七個字。”玲瓏麵色平靜,“其中五千三百個字是廢話,談及正事的僅有七字,便是‘臣請頒冰光祿寺’。”
這五千多個字,說的是個啥呢?這徐咎,從冬天讚美到春天,又從春天讚美到夏天,從社稷到民生,從朝政到後宅,反正吹捧了五千字,最後一個中心思想:陛下!夏天太熱了!光祿寺又坐北朝南!往年分給光祿寺的冰實在是太少了!今年能不能再多給點啊!
就這麼屁大點事,寫了五千三百零七個字,玲瓏忍著暴躁看到最後,就最後七個字在講正事!
徐咎:咳……
現下寫折子都這樣,先對著陛下歌功頌德,然後表明自己的忠心,東扯西扯一大堆到最後也不一定能有什麼實事,大家都這樣寫,他自然也不例外……不過這種被拿出來做典型的感覺,真的是太羞恥了!
除卻徐咎外,玲瓏又抓了十幾個人的折子出來當場處刑,彆看這些大人一個個看著正兒八經嚴肅正直的,其實折子裡的馬屁簡直不要太多,都能給吹出花兒來!這些折子有些是孝宗病重時便積下的,也有些是玲瓏登基後才來的,反正不管有事沒事兒,這些大臣都喜歡寫折子,一寫就是又臭又長,所以玲瓏提出了新的要求。
“朕不愛讀這些廢話,日後的折子,都給朕記住,立意自定,文體自選,標題自擬,不得套作不得抄襲不得多於一百字,若是重大事件則可加急入宮覲見無需通過奏折,最好給朕開門見山,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彆寫!誰若是多出一個字,朕便罰他一個月俸祿,多出兩個字,便罰兩個月,多出三個字,便罰四個月,以此翻倍類推!”
眾臣嘩然,便有須發皆白的老學士手持象笏出來辯駁:“陛下,臣以為,這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玲瓏瞪了他一眼,“朕有多麼英明神武不需要你們說,你們有多忠君愛國光用嘴也看不出來,如今朕隻是提出這麼一個小小的要求,你們便如此不滿,日後朕如何敢器重你們?還是說朕的話不管用,你們想聽彆人的?”
這話就說的嚴重了,老學士趕緊跪下請罪:“臣不敢——”
“不敢最好。”玲瓏白了他一眼,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煩,她向來討厭這些又老又古板的家夥,宛如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每次都會激起她揍人的**。“明日起,若是還有人的折子給朕超出一百字,朕會親自告訴他,罰俸一事絕非玩笑!若是看不上那點子俸祿,故意跟朕作對……嗬,昨日吳王,便是爾等明日。”
她跟她的父親孝宗皇帝不一樣,孝宗皇帝是溫柔、體貼、寬厚的,他對妻女如此,對百姓如此,對臣子也如此,甚至還曾親自出宮探望生了病的大臣,也非常有耐心地聽人說話,方方麵麵都考慮的很是周到。
可玲瓏不是孝宗皇帝。
她是冷酷、鐵血、專|製、不容置疑的,她不容許任何人在她做了決定之後還有話說,更不喜歡有人違逆她的意思。
她是正統,是孝宗皇帝親女,哪怕她是女子,多的是人看不慣她,也沒有人敢在孝宗皇帝剛駕崩不久便對小女帝指摘批評,那樣的話,便是不忠不義,傳出去都能讓百姓的唾沫星子給淹死在曆史長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