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想把娘親火化,我們帶著娘親的骨灰離開,好不好?”
玲瓏仰起頭看他,輕輕嗯了一聲:“好。”
謝寂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他深知事不宜遲,娘親死了,幕後之人定然會覺得他們兄妹倆不成氣候,對他們的監視也會稍加放鬆,他得抓緊時間。
陪著妹妹睡了一覺稍微恢複了些體力,再醒來時便是下午,雪還在下,村子裡沒有人會在這個天氣出來。謝寂爬起來後把僅剩的糧食都給燒了,糙米熬粥,麵則做成乾糧,他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他隻知道,隻要兄妹倆在一起,天下這樣大,總有他們活的地方。
玲瓏由於大病初愈,被謝寂用被子裹住不許亂動。
謝寂活了十一年,五歲之後的磨難與苦痛已經讓他逐漸忘卻了五歲前的生活,老天爺從不眷顧他們一家人,惟獨這一次沒有帶走妹妹,讓他覺得未來還有希望。
他們沒什麼行李,衣服也僅有兩三身換洗,收拾好後,大雪也奇跡般的停了,火光熊熊,謝寂帶著妹妹重重地跪了下來,對著逐漸被火焰吞噬的娘親磕了頭,又用家裡的小罐子將娘親骨灰裝殮,放入行囊,隨後一把火點燃了茅草屋。
茅草屋燒的差不多時,大雪又開始下了,謝寂把妹妹背在身上,問她冷不冷,她嬌嬌地蹭了蹭他的臉說不冷,謝寂便笑起來,他們的老家在南方,如今他卻要往北方去。
娘親帶他們東躲西藏這六年,總是舍不得離家太遠,謝寂覺得可能就是這樣才逃不過幕後之人的手掌,那麼便反其道而行之,再也不回去了。
玲瓏趴在謝寂背上,他瘦骨嶙峋,卻又有著巨大的、神奇的力量,雪地裡的腳印那樣不起眼,很快便被新雪掩蓋,連這大雪都在為他們遮擋行蹤,而玲瓏最後回頭看了村子一眼,輕輕露出一個笑容。
準備好承受來自龍女的神罰吧。
夜色降臨,大雪愈發恐怖,沉重地砸落在村子裡,熟睡中的裡正絲毫沒有察覺危險降臨——等到天氣回暖,來村子裡走親戚的人才發現,這個村子裡所有的人都死掉了,沒有一個活口,他們都是被活生生凍死的,甚至臉上還留著痛苦的痕跡。
真奇怪啊,明明可以逃的不是嗎?怎麼都死在家裡呢?
慢慢地便傳出了鬨鬼的謠言,這個村子便再也沒有人來了。
也從此被人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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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寂帶著妹妹往北走,途徑一個四麵漏風的破廟,他抱歉地看著妹妹,跟她說晚上要在這裡歇息一晚,等到再走得遠一些了才會進城,他還哄妹妹:“等哥哥進城找著活了,賺到錢就給龍兒買糖人吃,龍兒不是一直想吃嗎?”
兄妹倆都穿得破破爛爛,破廟裡寒風刺骨,可依偎在一起的人心裡卻是溫暖的。
謝寂累了一天,他畢竟也才十一歲,很快便睡著了,玲瓏在他睡著時想坐起來,然而她一從他懷裡掙脫,謝寂便猛地睜開眼睛,握住她的手腕不鬆開,但他實在是太累了,玲瓏躺回他身邊,他才又放下心,沉沉睡去。
太冷了,但有龍女在他身邊,睡夢中的謝寂沒有感受到寒冷饑餓,也忘卻了悲傷痛苦。
玲瓏凝視著這個還沒有長大卻已經過早地泡在苦海裡的少年,她輕撫心口,呢喃道:“我聽到了你的呼喚,因此我降臨於此,放心吧……”
用你的靈魂,換這個少年一世長安。
可憐的人類孩子,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如此殘酷,每當你覺得你已經足夠不幸,便會有更大的噩耗加諸於你的人生。
比如謝寂,他小小年紀便與母親和妹妹四處躲藏,卻不知道背地裡害自己的人是誰,隻知道他們舉步維艱,連活下去都難,那人似乎想要他們死,卻又要折磨他們,梁氏死後,看著高燒不退的妹妹,謝寂最終聽從了裡正的話,拿自己換了二十兩銀子。
這二十兩,為梁氏買了一副棺材,為妹妹買了藥,謝寂入宮後,承受了人間最可怕的屈辱與折磨,他心中隻有一個信念,那便是出人頭地!去把還留在村子裡的妹妹接回來!
可等到他真的有能力的時候,卻得知妹妹早已不在了。
裡正拿了銀子,卻沒照顧好她。
謝寂苟且偷生的活到最終,才知道自己的人生根本沒有意義,可他卻不知道,他的妹妹並沒有死,而是在他入宮後,便被裡正在貴人的指示下賣入了勾欄院。
繼承了母親美貌的妹妹,小小年紀便是個美人胚子,她還記掛著哥哥,卻在日複一日的毒打與調|教中失去了自我。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卻是在十幾年後,人人得而誅之的閹狗謝寂被新帝千刀萬剮,據說當時萬人空巷,許多人都恨這閹狗入骨,尤其是被閹狗害得險些家破人亡的信仰侯府。
那人興許也是沒想到,根本不放在眼裡的小畜生,卻能狠狠咬下她一塊肉來。
謝寂身死,被挫骨揚灰,不許人收屍,也無人為他收屍。
之後,妹妹所在的勾欄院裡,來了個中年美婦,美婦人向她講述了一個可笑又可悲的故事,而她正是那局中人,也是被人操控的可憐棋子,甚至連哥哥都忘記了。
玲瓏聽到了她的絕望,也接受了她的靈魂,如今那美好的靈魂已經成為荒海中無數小生命的一個,從此無憂無慮,無愛無怖,人世種種,與它再無乾係。
話還要是要從六年前說起。
梁氏本家庭美滿,隻是戰火頻起,她的夫君心懷家國從軍而去,離去時,她剛剛診斷出身孕,夫君再三發誓會平安回來,可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卻再也沒等到良人歸。
她的生活開始充滿苦難,明明很精致的繡工,卻被壓到十分之一的價錢,街坊鄰居看她不順眼,總是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家周圍虎視眈眈,她害怕出事,隻好帶著兒女離開,可不管到哪裡,都活得十分艱難,而在這些苦難之中,她漸漸忘卻了曾經的幸福,隻想要保護好兩個孩子——直到她死之前,那口氣也沒有咽下去。
她死了,她的孩子們怎麼辦?他們還那麼小,她怎麼能死?
可老天爺要收回她這條命,她便無能為力。
謝寂已然忘卻自己的父親,也忘卻了那人有著強壯的雙臂,也曾將他架在肩上讓他歡笑,溫婉美麗的娘親輕撫著懷著妹妹的肚皮,笑著讓他們爺兒倆不要鬨,爹爹便裝作一副被嚇到的樣子說娘親好凶,父子倆一起哈哈大笑,娘親也跟著笑起來……那樣的日子,在日複一日的心灰意冷中,已經被忘得一乾二淨。
爹?
那是什麼?
他有爹嗎?
直到現在,謝寂都不知道父親是活著還是死了,若是死了還好,若是活著,又為何不見他遞個口信回來?
本來他是連進宮都難的,幕後之人本是想拿二十兩白銀騙他淨身,隨後再告訴他根本沒有宮裡選人這回事,讓這個少年徹底絕望,可很快地,她又改變了注意,她覺得這樣太便宜他了,還是把這少年送入宮中比較有趣,誰知道他以後會是什麼樣子的呢?活著?還是死了?不能這麼快死掉啊,兄妹倆還沒有再見麵,怎麼能死?
謝寂以為自己忘記了父親,可是在見到那人的一刹那,所有忘卻的記憶都如潮水般回歸,讓他憤怒地幾乎要發狂!
原來他不是死了!原來他是改名換姓!揚名立萬!另娶他人!嬌妻愛女好不快活!
彼時他已經是老皇帝的心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無數人玩弄於鼓掌之中,謝寂看著那人陌生的表情,仿佛全然不認識他,心中隻覺好笑,他倒要看看,這個人能裝到什麼時候,那張令人作嘔的麵容,又能撐到什麼時候!
不認識他是嗎?如今的妻子便是發妻是嗎?一家和美幸福美滿是嗎?覺得他陰險毒辣草菅人命枉為人是嗎?
他這樣的賤|種、閹狗,可是他謝鳳望的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