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片龍鱗(五)
對於自己把陸秋萍“氣走”這回事,玲瓏全然不放在心上的,陸秋萍走了才好呢,剩下的無論男女同窗,都是知禮善談的,說話又斯文和氣,甚至為了照顧玲瓏“鄉下女人”的人設,都沒有提太多新奇的事,說話也避免說洋文,且十分尊重玲瓏,一點都不陰陽怪氣。
這也難怪陸秋萍一跑,也就幾個女同窗裝模作樣地追到門邊喊了兩句,但腳都沒踩出門檻,想來平日裡他們之間的相處,這陸秋萍也不是個多麼討喜的人。
這還真叫玲瓏給猜著了。
用後世的話說,陸秋萍那就是個ky精,從來不懂得看人眼色跟場合,你跟她說魚香肉絲很好吃,她非要堵你一句魚香肉絲難吃死了宮保雞丁才是正統,而且她好勝心極強,即便旁人好心相讓,她也不肯罷休,非要強勢壓得彆人承認自己喜歡的是垃圾,她喜歡的才是對的。這種性格,屬實不怎麼討人喜歡,然而她容貌生得不錯,課業學得也還可以,並且堅決不打算回國。
跟陳秋吾還有其他同窗不同,大家學成之後都想回國,貢獻出屬於自己的一份力量,陸秋萍卻隻想留在凱爾斯特,但她家中條件並不太過寬裕,支撐她求學三年已是極限,她若是想留下來,怕是沒法伸手管家裡要錢,得自己去洗碗刷盤子了。
然而自視甚高的陸秋萍怎麼可能去做這種低賤的活兒?她自然是不願的。
這一批留學生裡,家境最好的還是要屬陳秋吾,其他身份比他高的也不是沒有,但論起有錢,陳秋吾才是獨一份兒。他們陳家乃是富甲一方的商賈,曾祖父非常有遠見,亂世之中難以保全家族,又為人所覬覦,因此寧可隱姓埋名去到鄉下生活,也不肯卷入權力鬥爭之旋渦。
陸秋萍便覺得自己與陳秋吾很是相配的。
她又不肯主動,無論世道怎麼變,太過主動的女子都要落了下乘,因此她便百般暗示,奈何陳秋吾並不開竅,甚至家裡一封電報打來,他還真就回去了!
陸秋萍不拿自己當外人,人家陳秋吾都沒說自己回家乾嗎,她可倒好,翻看了人家的電報,又大嘴巴的傳的人儘皆知——陳秋吾被他母親逼著回鄉下娶妻啦!
原以為陳秋吾會寧死不從,誰知道他真的帶了個妻子回來!而且根本不是陸秋萍想象中的粗野婦人,反倒生得貌美清純,脾氣又賊壞!
她一氣之下衝出去,也並非真的想走,畢竟哪怕不能跟陳秋吾在一起,蹭一頓飯也是好的,陳秋吾家吃飯可是大手筆,她一人過得略有些拮據,又不像其他同窗放得下架子能去勤工儉學,陸秋萍覺得自己是這樣的高材生,決不能屈才去做低下的工作。
再加上她又好麵子,輸人不輸陣,錢都花在了包裝自己上,自然沒剩下多少生活,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還要裝作闊氣,與她一同的女同窗誰看不出來啊,大家隻是看在這薄弱的同窗情上,沒有拆穿她罷了。
這陸秋萍一走,現場氣氛頓時火熱起來,誰都能聊上兩句,陳秋吾笑得也很開心,他們的學業還有半年便要結束,其實從現在開始就可以打算回國後的事兒了。像陳秋吾這樣的是已經打點好的,回國之後直接進入滬城大學任教,他學得是曆史,也寫了不少針砭時弊的文章,不過沒有發表渠道,便一直在手裡捏著。
像徐元凱,是學醫的,晁文則是學物理的,大家學成之後,首要想的都是回去報效祖國,哪怕祖國滿目瘡痍,於是像陸秋萍這樣根本不想回去,甚至嫌棄祖國的人,在他們之中,是真的不怎麼討喜。
晁文成績優異,他是京城人,也是家裡送來讀書的,說是讀書,其實是送他躲避戰亂,畢竟舊朝雖然被推翻,但有的是人還想複辟,京城屬實稱不上安全。他這次回去,還沒有做好打算,陳秋吾便說,若他到時候不打算在京城發展,可以聯係他,滬城大學那邊缺老師。
一群人熱熱鬨鬨地談論著以後的去向,雖然祖國的明天還如風雨飄搖不可知,但至少此時此刻,在這些熱血青年的心裡,他們意圖化身妙手回春的大夫,要儘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消除祖國母親的每一處病痛。
送走了客人們,陳秋吾顯得有些疲憊,他到底是個文人,雖然跟著東瀛人學了空手道,但長時間保持精力,便很想躺下來睡一睡,然而思及小妻子剛到凱爾斯特,又強撐開眼皮,牽著玲瓏的手,要帶她四處走一走逛一逛。
住在這個社區的以華人居多,當然也有金發碧眼的洋人,大家普遍比較友好,陳秋吾又帶玲瓏去了語言學校,給她報了名,明日即可來上課,他怕她人生地不熟的害怕,便讓長生跟著。
玲瓏說自己不怕陳秋吾也不信,畢竟在他看來,小妻子是很嬌氣、很需要嗬護的。
第二日一早,陳秋吾起了個大早,先是下樓做了三明治又煮了牛奶,這才去叫玲瓏起床,她很愛賴床,因此他總要提前半小時喊她,有時候自己抵抗不住溫柔鄉的魅力還被拖進去,半小時都是短的。
陳秋吾有點赧然:“熬粥太需要時間了,三明治做起來比較快。”
玲瓏拿起一個三明治咬了一口,味道還算可以,“沒關係,有的吃就行。”
陳秋吾清清嗓子。
兩人吃完了早餐,長生先開車送兩人到語言學校,陳秋吾親眼看見妻子進去教室坐好了,還有些不放心,胖胖的洋人老師衝他笑,讓他安心,陳秋吾心想知道是一回事,真的安心又是另一回事了!
最後他為了不遲到,還是離開了,又叮囑長生一定要守著,如果有什麼事,第一時間聯係他。
長生一一應了。他算是看了出來,在少爺心裡少奶奶最重要,可不能出什麼簍子,否則倒黴的一準是他,這時候就難免羨慕起留守滬城陳公館的長壽,每天看看下人打掃打掃房子就行,不用考慮那麼多。
但往好的地方想,長壽過得雖然恣意,卻也沒有自己見多識廣啊!想剛到凱爾斯特的時候,自己瞧見那些黃頭發藍眼珠甚至還有黑皮膚的洋人時,嚇得尖叫發抖,著實是鬨了好大的笑話,虧得少爺不嫌棄,還願意讓自己跟在身邊伺候。
這點就是不如少奶奶了,少奶奶看到那些洋人一點都不帶害怕的,到底人家是大家閨秀,跟他這種下人不一樣呢。
原本以為嬌滴滴的少奶奶很可能會被嚇哭的長生,一整個上午都很緊張,嚴陣以待,打算少奶奶一哭就立刻打電話找少爺,結果直到上午的課程結束,他也沒這個機會。
陳秋吾歸心似箭,最後一堂課上完,他隻來得及跟同窗打個招呼,與他一樣學曆史的石學明甚至手剛舉到一半,這家夥就已經跑了……
結果剛出教室便遇到了來堵他的陸秋萍,陳秋吾現在滿腦子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在語言學校的小妻子,根本沒注意到路邊的陸秋萍,直到對方一個箭步擋在他身前,他才低頭看過去:“……陸同學,有事嗎?”
“你真的決意要向包辦婚姻屈服嗎?”陸秋萍一字一句地問,試圖喚醒他,“這樣你不會幸福的!”
陳秋吾好修養,才沒有對她翻白眼,事實上他覺得自己同她並不怎麼熟悉,也不知道陸秋萍這副為你好的口吻是哪裡來的底氣。
“我很幸福,謝謝你的關心。”
說完他連多看陸秋萍一眼都不想,快速從她身邊經過,剩下話沒說完的陸秋萍,宛如一個笑話。
石學明清清嗓子,用書擋住自己的臉,假裝什麼也沒看見……
陳秋吾一路火速趕往校門口,發現自家的車子已經在門口等著。在凱爾斯特沒有私家車實在是麻煩,不過想買也不容易,陳秋吾這輛車也是撿的人家的二手,雖然有些年頭,但還能開。
玲瓏從車窗裡冒出頭:“秋吾!”
他驚喜地上了車,摟著她左看右看,確信身上臉上都沒有異樣,才重重親了一口她粉嫩的臉蛋——深受西方教育影響的陳秋吾從不吝嗇於表達自己的愛意,“上午學得怎麼樣?”
“太簡單了吧。”玲瓏嘰裡咕嚕的用洋文說著話,“我覺得用不了一個月,我就能說話自如了。”
陳秋吾還真驚了!就這兩句話,說得流暢又地道,若非他確信她之前從未來過凱爾斯特,簡直要以為她是本地華僑了!難道他的小妻子還是個語言天才?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能這麼浪費她的天賦。
玲瓏萬萬想不到,自己隻是表示一下學新語言很簡單,一個月她都是往長了說的,因為她本身就會呀,否則怎麼跟人類交流?語言是不需要學習的。
然而,陳秋吾這個傻子,認死理,單方麵認為玲瓏是語言天才後,她在語言學校學了一個星期,就被他拉著去了凱爾斯特大學的語言學院。
“你要好好學習,好好上進。”陳秋吾一臉的嚴肅認真,“不可以浪費這麼好的機會。”
玲瓏:……
陳秋吾在凱爾斯特大學也是非常優秀的學生,大部分潛心研究學問的教授是沒有種族歧視的,對於玲瓏的優秀,他們甚至願意破格錄取。
晚上,玲瓏躺在陳秋吾懷裡幽幽地說:“換我在這邊讀三年,我看你急不急。”
陳秋吾一想是啊,他讀完這半年就要回去了,可小妻子怎麼辦?放她一個人在這兒他肯定是不放心的。
結果下一秒,懷裡的小妻子便很無奈地歎了口氣:“還能怎麼辦呢?當然是選擇原諒你啊,跟你一起回去。”
陳秋吾原以為這話是她說著玩兒的,完了接下來他就開始徹底麻木。
小妻子展現出了驚人的學習能力,連語言學院的教授們連聲驚叫她是個天才,她隻用了短短半年時間,就修完了全部課程!甚至還拿到了學位!
兩人一起畢業那一天,陳秋吾麵色恍惚,說實話,這半年他深深地覺得自己就是個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