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片龍鱗(六)
乳母的識相讓玲瓏的生活品質直線上升!陳秋吾已經成年,早已不需要乳母跟在身邊,乳母平日要做的,便是伺候玲瓏,相處了幾天,她便知道玲瓏不是那種會苛責下人的主子,而且隻要你真心對她好,她就決不會虧待你。
這樣一來,乳母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仰——太太在鄉下這輩子都不知會不會來滬城,她當然是聽少奶奶的比較好!
陳秋吾回國後,幾乎是馬不停蹄的去滬城大學報到,看得出他真是一心想要報效祖國,再艱苦的環境他也能克服。玲瓏沒去滬城大學看過,但跟著去的長生回來是有無數苦水要吐。
“……您不知道!那地方!窄的!給分配的宿舍樓,轉個身都能碰著人!還開不出多少工資!”長生絮絮叨叨個沒完,“要帶的班級又多,上的課也多,咱們少爺……怎麼撐得起!”
玲瓏懶洋洋地剝著葡萄,“為愛發電唄,誰讓他是有誌青年呢。”
長生沒聽懂:“為愛……什麼?”
玲瓏瞥他一眼,笑著重複一遍:“為愛發電,有情飲水飽,聽懂了沒有?你們家少爺自願的,吃苦使人成長,橫豎又不用你住在那兒,你著急什麼?”
長生那是替自家少爺委屈呀!反正他覺得就這麼個條件跟環境,根本配不上他家少爺!
陳秋吾跟在後頭進來,斥責道:“長生,你又在胡說什麼?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不要總是拿外物來衡量我的工作!”
“你家少爺有錢,他去當先生又不是為了揚名立萬,也不是為了填飽肚皮,純粹是個人追求,你呀,要論起境界,還是要差你家少爺一大截。”玲瓏調侃說。
乳母道:“可不是嘛,長生這傻小子,哪裡能跟少爺比!他那腦袋瓜裡成天就仨五倆棗兒的,不成氣候!沒得出息!”
長生被乳母訓了,也不敢辯駁,誰叫在場四個人他地位最低呢?不過他是真的替自家少爺委屈。
“對了秋吾。”玲瓏朝他伸出手,“給我錢,我要用。”
陳秋吾問都沒問她要錢做什麼:“要多少?”
“嗯……先給個一千大洋吧。”
此話一出,乳母與長生齊齊看過來,一千大洋?夠再買個陳公館了!
但他們家少爺愣是什麼也沒說,直接寫了支票遞過去,甚至寵溺道:“都說了把錢都給你管著,你又不肯,卻又伸手問我要,都在你手裡,你想做什麼做什麼便是。”
玲瓏笑眯眯道:“那哪兒能行呢,我給你管錢,那這陳公館上上下下的瑣事就都還得我來,我才不受那個罪。”
陳秋吾失笑,讓乳母跟長生下去,兩人帶上房門,分彆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震驚之色,但誰也沒說話,畢竟這是主子們的事兒,乳母也是不會寫信告訴陳太太的,太太知道了,也許要責備少爺少奶奶,可她能撈著什麼好?最後不還是要在陳公館伺候?與其費力不討好,還不如直接站在少爺少奶奶這一頭。
陳秋吾是學曆史的,在滬城大學自然也教曆史,他忙於上班,便不可能天陪伴小妻子,玲瓏在家裡做些什麼,他也然不知。總之隻要她安,那做什麼都可以。
隻有乳母跟長壽知道,他們家少奶奶是個做大事的!
她居然一聲不吭買下了一家報社!
這一千大洋雖然也是一筆巨款,可要買在滬城買個小洋樓還成,要買報社,那是萬萬不夠的,偏偏少奶奶有本事,愣是拿這一千大洋當本錢,隻用了一個月,便翻了一百倍,到手了十萬大洋!程跟在玲瓏身邊的乳母與長壽已經佩服的五體投地,最可怕的是什麼,最可怕的是少奶奶這還不夠,財大氣粗的買下了《滬城日報》,又買了幾個工廠,廣招工人,看得自以為已經見過許多世麵的乳母跟長壽瑟瑟發抖。
少爺給的那一千大洋,倘若給他們,他們連銀行都不放心存,隻會找個隱蔽的地方挖個坑埋起來,做個隻有自己知道的符號,但在少奶奶手裡,愣是錢生錢,生不儘用不完!你說這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呢?賺錢原來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嗎?那滬城街上怎麼還有那麼多窮苦的工人,為了一個大洋跑老遠的黃包車夫,碼頭上搬貨搬到卸力的腳夫?
興許這就是人跟人之間的不同罷!
除卻幾個核心人物,並沒有人知道奄奄一息的《滬城日報》已經易了主,也沒人知道有人大手筆買下了幾座藥廠與工廠,並且迅速開展了生產線,但這幾座廠子的開業,給予了滬城許許多多拮據清苦連吃飽飯都是問題的人家活路。
玲瓏隻負責計劃不負責出頭,她肯動腦子已經是了不得,還敢讓她來回跑那簡直就是做夢,因此在每天去滬城大學任教的陳秋吾跟長生看來,她便是每日待在家中閒坐,偶爾出去逛一逛,滿是閒情逸致的小婦人。
長生用羨慕的口吻跟長壽說的時候,發現他兄弟正用一種一言難儘的眼光瞅著他,頓時愣了:“乾啥。你這是啥眼神?難道我說的不對?你難道不羨慕少奶奶的生活?”
長壽覺得少奶奶有句話說得對,不與夏蟲語冰,他搖搖頭,不想理他兄弟這個井底之外,抬腿走了。
長生:?
怎麼他兄弟就開始嫌棄他了?
陳秋吾每日除了給人上課,傳道受業之外,空閒之餘都在爬格子,買了那種方方正正的格子紙寫東西。他胸懷天下,又見多識廣,往往一針見血,然而這樣的文章,怎麼說呢,在這個人人自危的時代,在這個人人混沌的年頭,沒多少人能靜得下心來看,而且陳秋吾的文章太過辛辣犀利,與他這個人溫潤寬厚的外表截然不同,滬城的幾家報社,更願意登一些招工廣告及香豔傳聞,憂國憂民?不存在的。
沒看到憂國憂民的《滬城日報》是怎麼涼了的嗎?
如今滬城已經隸屬於北方大軍閥王家管轄,而王家人的做派,實在是令人不敢苟同,先不說他們那亂糟糟的一大家子,光是那王大帥,便有個特殊至極的愛好,特殊到想討好他的人都能做出說不得的醃臢事兒來諂媚逢迎——他好人|妻!
那些不願意從的,丈夫被打死,妻子被霸占,他又跋扈蠻橫,不僅強占人家妻子,還玩過就丟。至於那些個主動送上美貌妻子討好的,他便睡,睡過也不收入帥府,而是給對方男人點好處就算完了,說句不好聽的,簡直就是連狎妓都舍不得出錢,要白占便宜的那種人!
《滬城日報》就是因為刊登了一篇諷刺他的文章而遭到打壓,報社老板走投無路隻好賤賣,玲瓏便是趁機撿漏。不過她買了報社後並沒有立刻重新開業,而是先弄了廠子,讓廠子走上正規。
除卻藥廠外,還有印刷廠、服裝廠、食品廠等等,她最不缺的便是錢,因此對賺錢沒什麼興趣,不把賺錢當目標,弄這些純粹是為了玩,勉強也算是為了陳秋吾吧。
見《滬城日報》都遭到如此下場,其他報社更加不敢多說話,畢竟誰也不想丟掉飯碗。
據說那王大帥本身隻是個小兵,前身還是末代王爺的手下,前朝傾覆,他率領一群人投奔了當時的土匪頭子,後來那土匪頭子與人火拚死了,他便順理成章接收了對方的人——順便還接收了土匪頭子的姨娘跟幾個女兒,要說這人彆的本事沒有,落井下石翻臉無情是一流,今兒個跟你結盟,明兒就能背後捅你一刀,沒臉沒皮,油滑狡詐,偏偏還有一副好氣運,愣是沒吃過什麼大虧,儼然已成北方霸主。
瞧那德性,像是想複辟王朝,自己當皇帝呢。
這樣的人自然不用希望他能有什麼民族氣節,他甚至還跟東瀛人合作,用普通人的血肉之軀去建鐵路——聽著利國利民是吧?其實一個大洋都不給,每天給一碗清的見底的飯,便要人拚命乾活,有人累死了腐爛生蛆直接丟掉,天熱出了瘟疫,二話不說便把所有工人召集起來屠殺完畢,再一把火把站子給燒掉,這樣便不會傳播開來,可以說是相當無情無義的東瀛人走狗。
靠著這份臉皮跟狠勁兒,王大帥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東瀛人提供給他武器軍需,他便靠著這個作威作福。
且他好大喜功,不喜歡聽人批評自己,誰敢批評他他就要誰的命,小心眼的不行。
說他令人作嘔,一點都不誇張。
這人幾乎集齊了人性中最惡劣最肮臟的一麵,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個閃光點,活著就是為了享樂,享樂就要壓迫彆人。
滬城這地方交通方便,洋人很多,因此管製稍微鬆懈些,一等洋人二等軍閥三等富人下賤平民這話可不是說假的,隻要你是洋人,你就能在滬城享受最高待遇,哪怕你看上個姑娘,青天白日把她拖進巷子裡強|奸了,那群糊塗蟲警察也不會判罪,反倒要責怪那女人不檢點。
好端端的不在家裡待著非要出門招惹男人,簡直就是活該,一天天的淨知道給他們找麻煩!
這也是為什麼陳秋吾要買車,而且玲瓏出門一定要身手好的長壽跟著的原因。
他並不是不許妻子拋頭露麵,而是擔心她的安危。
王大帥這一通惡心至極的操作,嚇到了一些人,卻也讓一些人心中的憤怒更加旺盛。
這日陳秋吾到了學校,坐在他對麵的是一位比他略大的老師,小聲跟他說:“聽說了嗎陳老師,《滬城日報》又要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