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片龍鱗(七)
杏花紛紛, 折寒背抵著一株杏樹,長睫微顫,一片薄如蟬翼的刀刃,此時此刻將將沒入他心脈, 倘若他是個普通人, 應當已經死了。
可他不是普通人。
又倘若他是原本的他, 此時此刻, 當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可他不是原本的他。
那沒入心脈的刀刃並沒有對折寒造成任何傷害,麵前是麵若金紙的折弋,折寒對他沒有了敬, 自然也沒有了恨。或者說, 在荒海歸墟那不知過去多久的時光中,除卻愛, 他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折寒伸出手,抓住了折弋的手腕, 他仿佛察覺不到疼, 隻是問:“師父,你一定要殺我嗎?”
折弋似是沒想到都這種時候,折寒還能表現的如此冷靜,他愣了一愣,隻覺得須臾間, 這個徒弟, 不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徒弟了。
這一次, 折寒沒有給對方再次將刀刃刺入自己的機會,已經夠深了,沒必要再往裡刺入了, 他也不想再一次被丟到海裡,他這張臉生得很好看,皎皎常常看著他走神,折寒希望自己在她麵前總是好看的,不要再是那張疤痕遍布的麵容,以至於他常常需要戴著麵具來掩飾自己的醜陋。
他不是害怕被人看到,他是害怕被皎皎看到,也害怕被她認出來。
“師父不必回答我。”折寒輕聲道,“我早已不需要你的回答了。”
他說著,緩緩將心脈處的刀刃取出,猶記得這傷十分重,他又在海水中泡了不知多久,若非被好心人所救,他怕是早已死了,可上天注定他不會死,也許這就是已經決定好的命運,他曾經無法更改,現在他決心要改變它。
折弋還沒來得及說話,便受了折寒一掌,他吐出一口血來,驚訝地看著這個瞬間有了巨大轉變的徒弟。
“師父。”折寒絲毫不在意心口的傷,似乎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他朝折弋伸出手,“不管你想要什麼,在皎皎麵前,都請你安分守己,不要做出任何讓她傷心的事情,否則……”
他微微垂下眼眸,“你不會想要知道,我會怎麼對你的。”
說著,他主動抓住折弋的手,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折弋還想殺他,可不知為何卻渾身無力,竟是被折寒廢去了武功!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折寒,折寒眉眼冰冷,與那個青澀溫柔的少年簡直判若兩人,明明在這之前他還非常靦腆,對自己的出手不敢置信,為何現在卻?
折寒沒有解釋,他不認為自己有跟折弋解釋的必要,從這個人將刀刃刺向他,任意決定玩弄他與皎皎的人生開始,他便不再認這人做師父,對他全部的敬意與愛意,也都煙消雲散了。
島上的仆人一見折弋傷重,都嚇了一跳,折寒雖然是折弋弟子,是主子,但他性格溫和且友善,麵對仆人們的疑惑,折寒輕輕一歎:“師父過於醉心,因此走火入魔,怕是要在床上休養很長一段時間了,煩請各位立刻通知皎皎,讓她帶著姬老前輩回來看看,說不定還有救。”
島主是個武癡,這事兒所有人都知道,誰都沒有懷疑折寒。
外出采藥的皎皎一聽說爹爹出了事,著急不已,船剛停到碼頭,她便跳了下來:“師父我先走了,您快點過來啊!”
姬無病在後頭氣得蹦蹦跳:“沒良心的臭丫頭!有了爹爹忘了師父!你走那麼快,師父怎麼跟得上?!”
他不會武功呀!
皎皎剛踩到地麵,便看見了麵前的折寒,在她看來,師兄和往日沒什麼不同,一身黑色衣袍,清俊溫柔,一路上皎皎都提心吊膽,可是在看到折寒的瞬間,眼淚便落了下來。“師兄……師兄!”
她撲過去,緊緊抱住了折寒的腰,折寒像是愣住了一樣,過了許久,才緩緩、緩緩抬起手,試探著、僵硬的,完全生疏的,反手抱住了皎皎。
皎皎埋首在他懷中痛哭失聲,折寒輕輕摸著她的長發,是嬌嫩如花朵一般的皎皎,是活生生的皎皎,是他心心念念,死後也不能忘卻的皎皎。
“沒事兒的。”折寒聲音沙啞,“彆怕,有師兄在呢,師父不會有事兒的。”
皎皎哭鼻子,一邊抹眼淚,一邊乖乖被師兄牽著手去看了爹爹,折弋躺在床上不能言語,皎皎一看,眼眶又紅了,姬無病氣喘籲籲地跟上,白了她一眼,“哭什麼哭,有什麼好哭的,我還以為是這偽君子暴斃了呢!哈哈哈,這就叫天理昭昭——”
“師父!”皎皎氣得跺腳,“您要是再說這樣的話,我可生氣了!”
姬無病悻悻然:“不說就不說,讓開,我看看。”
他坐到床邊,給折弋把脈,神色不由變得凝重,皎皎在旁邊看的也緊張:“師父?怎麼樣啊?我爹爹他沒事兒吧?”
姬無病麵色古怪:“說沒事兒也沒事兒,說有事兒也有事兒。”
皎皎頭上冒出一個問號,折寒道:“前輩,煩請您說清楚,我師父究竟是怎麼了?”
姬無病冷哼道:“折弋,這麼多年了,你還在練鳳凰神功吧?你還是不死心?”
折弋雖不能言語,眼神卻並不怎麼友善,不過他常常這樣看姬無病,因此也無人注意他這眼神其實並非是對姬無病,而是對折寒的。
折寒自然更不會在意。
姬無病對皎皎道:“你爹當年練這個功夫,停在瓶頸期無法繼續,可是呢,他又是個天生的武癡,不肯放手,明知練不成卻還要繼續練,他身上出現什麼問題我都不驚訝,眼下可能是鳳凰神功反噬,他功力儘失,但性命卻無礙,隻是以後可能不能再練武了,不過也沒什麼,打打殺殺有什麼意思?人生在世,就是要和諧,交朋友,友善一點,對不對?”
這話從皎皎嘴裡說出來,還有可信度,可從姬無病嘴裡說出來,那就跟貓說自己再也不吃耗子一樣,滑稽可笑。
他老人家在江湖上有多少仇人,他自己沒點數嗎?
皎皎一聽爹爹沒有生命危險,不由得鬆了口氣,可是又聽師父說爹爹再也不能練武,心裡又難受,“爹爹……”
眼淚又落了下來。
折寒再也不想看見皎皎落淚了,她前十五年的人生充滿快樂與歡笑,可十五歲之後,卻總是落淚,折弋讓她落淚,折寒也讓她落淚,她不該哭的,她的臉上不該出現淚水。
折弋不該讓她哭泣,他更不該。
修長的手指緩緩撫過皎皎的眼尾,將她麵上的淚珠拭去,皎皎愣了一下,抬起頭:“……師兄?”
她的小臉兒微微泛紅,因為自長大後,要注重男女之防,師兄已經很少會這樣觸碰她了,師兄的手指涼絲絲的,但卻很溫柔,溫柔的……像是暌彆了許多年,讓皎皎有種自己無論怎麼胡鬨搞事情,師兄都不會對自己生氣的感覺。甚至於爹爹受了重傷,臥床不起連言語都不能說的悲傷,都因為這充滿繾綣的撫慰而消散了許多。
折寒輕聲道:“彆哭了,有師兄在呢。”
若是不安慰皎皎,她會很堅強,可一旦安慰了她,讓她知道世上還有人會是自己的依靠,她便瞬間變得脆弱起來,眼淚在折寒衣服上蹭了一身,他不嫌棄也不生氣,抱著她,任由她在自己懷裡哭泣。
姬無病看著看著,莫名覺得自己應該在床底。
床上的折弋也沒好到哪裡去,他都謀劃好了一切,結果正要開始時卻突然拐了個大彎,他想,其實他也應該在床底。
皎皎終究是讓折寒給哄好了,對於折弋癱瘓且不能說話隻能做個吉祥物這回事,姬無病覺得挺好的,雖然多年前折弋沒能下得了手殺死他最愛的女人,似乎放下了鳳凰神功,但誰知道呢?總之姬無病是不會允許折弋傷害到他的乖徒弟的,皎皎小姑娘乖巧可愛,要是因為這個爹的野心出事,他第一個把折弋毒成啞巴!
挺好的挺好的,就老老實實躺床上挺好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連如廁都有人幫忙,多開心啊。
折寒作為徒弟,自然也表現的非常孝順,照顧折弋之事他幾乎不假手他人,看得姬無病心裡都很羨慕,不過轉念一想,他也有個乖徒弟,何必羨慕折弋那老匹夫?乖徒弟可是說了,以後會照顧他的!等他老掉牙了、走不動路了,皎皎還要跟他一起住呢!
皎皎是小姑娘,雖然大夫麵前無男女,但有些事情確實她做也不大方便,因此給折弋擦洗、換衣等工作,都由折寒一手包辦。
每當這種時候,皎皎是不會留在屋子裡的,折寒麵無表情地擰著溫熱的毛巾,然後解開折弋的衣服,儘職儘責給他擦身,不過,動作可沒有多麼輕柔,要多粗魯有多粗魯,姬無病要是在這裡,肯定不會認為他孝順。
說實話,他沒有殺了折弋,完全是因為皎皎,折寒不希望折弋再做出什麼讓皎皎難過的事,留他一條命,就讓他這樣苟延殘喘的躺在床上度過餘生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