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沉默後,文士悠然道:“塞外第一武士……哪怕被選作驅魔師護法,也不該強得如此匪夷所思才是,當真奇怪,心燈又為何選上了他?”
“一介凡人,”心臟緩緩道,“再強亦是有限,何足懼之?”
文士恭敬答道:“吾主有所不知,塞外敕勒川部盟雖人數有限,卻終究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否則昔年也不至於如此大費周章。若能網羅述律空為用,想必會省掉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這不是現下你該擔憂之事,萬靈陣又該如何解決?”心臟嘶聲道,“蟄伏多年,朕絕不願因這麼一場意外功虧一簣。且算上周翌,驅魔師已誅你兩名部下!”
文士說:“如今苻堅自毀長城,放逐了述律空,短期內長安再無威脅。我們仍在暗處,陳星已跟隨述律空,逃往塞外,想必暫時不會再回中原,這就派周甄前去,將他倆一並除去,便再無法影響吾主的複生。當然,如今萬法歸寂,唯心燈尚能起到些微作用,哪怕置之不理,也掀不起多少風浪……吾主。”
文士將清河公主放在那碩大心臟正下方的祭壇上,請求道:“請賜此女重生,接下來,長安的萬靈陣須得倚靠她了。”
心臟發出一陣冷笑,凝結出一點血,順著膜壁緩慢淌下,一聲輕響,滴在了清河公主屍身上,那屍體發出陣陣紅光,怨氣繚繞。
夏末秋初,項述所率領的十六胡餘部離開長城,進入了萬裡草海,陳星亦是平生第一次看見如此恢弘壯闊、萬裡無垠的大草原。天高地遠,群鳥翱翔,這巍巍神州的北麵,與關中繁華大城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
而沿途北上,則有越來越多的百姓拖家帶口,加入了他們。羌、氐兩族在關隴生活日久,卻得不到優待,各族征伐,戰事曠日持久,一旦用兵便課以重稅。又經年大旱,民不聊生,隻得放棄耕作的田地,隨同大單於一路向北,改謀生路。
陸陸續續,這支遷徙隊伍已有上萬人,集合起十分壯觀的場麵。通過長城之時,秦將不敢阻攔,隻得開關放行。抵達草海上時,項述的部眾們又不知從何處找來了馬車,在出塞前購置一應物資,最終彙集為車隊,馳向天地的儘頭敕勒川。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陳星問過項述的隨從,回答則是,那是神州北麵,最後有人住的區域。
再往北去,則是風雪飄搖的大片苔原與雪地,一片荒涼,北上的人已極少回來。
關中五胡各大分支從白頭山、興安嶺、西涼等地發源,最後在敕勒川下成為敕勒古盟,那裡也是匈奴人與鐵勒人的共同發源地,更是所有被漢民族統稱為“胡”的種族的共同故鄉。
正如那首歌所唱,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遊牧而居,大夫很少,”項述說,“沿途購買中原的藥物,帶回敕勒川去。”
陳星開了藥單,讓項述的部下去進行采買,閒暇之時,便坐在馬車上,看項述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
馮千鈞不告而彆,令他十分擔憂,但當務之急,則是儘快查明定海珠的下落,隻要法力回歸神州大地,陳星的重擔便卸去了一半,他相信假以時日,驅魔師這個古老的行業終將複蘇,集結起強大的力量,來對抗馮千鎰背後的主人,以及他們所製造出的“魃”。
為今之計,是希望苻堅不要再進行大規模的殺戮,稍稍控製一下怨氣。
陳星說:“書中所提及的‘大澤’,我實在是毫無頭緒。”
項述食中二指稍稍勾著炭條,與漢人捉筆姿勢不同,修長的手指卻顯得十分好看,於一張羊皮紙上勾勒出曲折的山川、河流與地形。
陳星:“呀!”
項述隻看了一眼,竟能記住驅魔司內那古籍孤本最後一頁的地圖,朝陳星出示,說:“是這裡?”
地圖景象上,是一方湖泊,背後則是斷開三截,高聳入雲的山峰。側旁點綴著大量的森林。地形十分奇怪,平原上有湖,湖中又有山,旁邊注明了鐵勒文。
“對對對!”陳星如獲至寶,接了過來,說,“你竟然全記得!”
“不是雲夢大澤,也不在南方。”項述隨口道,“傳說在敕勒川的北麵,很遠的地方,鐵勒名叫額爾齊倫,匈奴語叫卡羅刹,意思是龍墜亡的地方。”
陳星驚訝道:“你去過?”
項述:“小時候在一位老人給我的書上看到過。”
陳星低頭看,再看項述,項述則換了張羊皮紙,開始在另一張紙上,回憶書裡倒數第二頁的場景。
“你們也有書籍,”陳星詫異道,“典籍都存放在何處?”
“怎麼?”項述冷冷道,“隻有你們漢人才配讀書寫字?”
陳星忙解釋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想看看,敕勒盟中的古籍存放之地,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
馬車在草原上前進,遠方雲霧籠罩的山巒依稀可辨,那一刻,隊伍中所有人都歡呼起來,陳星驀然抬頭,轉過山坡,隻見廣袤大地上,帳篷林立,背山靠河,夏末風起,一幅瑰麗的畫卷仿佛徐徐拉開,呈於眼前。
敕勒川到了。
陳星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陰山之下,昆都倫河與大黑河溫柔的環抱之中,萬裡草原如同一張毯子,承托了將近二十萬的牧民,帳篷從山坡到山腳,極目所望,無邊無際!
入秋之時,塞外幾乎所有的遊牧之民,都在朝著陰山遷徙,朝拜這十六胡的神山,彙入敕勒古盟。
“大單於回來了!”有小孩在昆都倫河岸看見車隊,便高喊道。
在河畔洗滌布袍的倩麗女子直起身,唱起嘹亮的歌,車隊中眾武士則放肆地以歌應和。項述依舊坐在那敞鬥馬車上,收起羊皮紙,長腿架於車沿,調整了姿勢,舒服地半躺著。
敕勒古盟中迎出上千奔馬,朝著他們馳來,為首乃是數名年輕人,匈奴人、鐵勒人,紛紛高呼,項述隻不理會,頃刻間那夥年輕人聚攏,集合到車隊兩側,七嘴八舌,笑著詢問項述,所用語言,陳星一概不通,隻得茫然聽著,但從表情上猜測,他們不停地詢問項述這段時間裡,究竟去了何處。
項述嘴角難得地微微勾著,現出些許笑意,其後跟隨的部眾紛紛叫囂,那夥年輕人便掉轉,去幫助卸貨搬東西,安置百姓。
一名年輕人說著匈奴語,伸出木棍,進車鬥中想敲陳星,陳星趕緊避讓,眉眼間帶著怒火。想必說的是“怎麼還搶了個漢人回來”。
“滾!”項述終於用鐵勒語說。
那年輕人哈哈大笑,縱馬馳走。
不斷有人靠近,仿佛在朝項述請示,項述或不答,或懶懶地“嗯”一聲,來人便將車隊中的關內胡民帶去安置,跟隨項述北遷的百姓與胡人仿佛都十分興奮,就像在此處找到了闊彆已久的親人。
陳星說:“看來他們入關以後,過得也不怎麼舒服。”
那是歸鄉的愜意與自在感,相較於在長安城內,守著苻堅立下的各種規矩,讀書做官考功名,這群蠻子明顯更喜歡回到草原上自由自在地過日子,當真是天性使然。
項述沒有回答,眼看車隊人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他們倆,兩輛馬車拉進了古盟東麵的山巒下,一處穀地之中。
這裡居住的人很少,看見項述回來,所有人都是一陣歡呼。
馬車在最大的帳篷前停下,項述躍下車來,陳星忽然想到,項述既身為大單於,又早已過了婚配年紀,會不會已有妻兒在家中?
但這穀地中人很少,項述所住之地也甚安靜,王帳依山而建,占據了溪流的河水源頭,足見其地位尊崇。
不少人過來朝項述問好,項述說了句鐵勒語,人便散了,陳星充滿好奇地到處看,說:“這就是你家嗎?”
項述說:“我先召集長老開會,你自己隨意罷。”
說著,項述朝眾人交代了幾句,料想是安置陳星。
是時又有人牽過馬來,項述便翻身上馬,“駕”一聲馳出了穀地。
陳星:“哎等等!我聽不懂你們的話啊!”
項述一走,四周便有不少鐵勒小夥子過來,好奇地打量陳星,開始議論。
陳星嘴角抽搐,隻得客氣點頭。
有人扔給他一塊濕布,陳星忙道:“謝謝。”繼而擦了下臉,心想原來塞外待客是到了先洗臉。
眾人又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繼而爆出一陣大笑,有人朝陳星指指帳篷,陳星說:“好,這就去歇下,各位費心了。”
陳星撩起帳篷,進了項述的家裡,隻見地上鋪著一張碩大的藍底刺繡毯,房內又有不少擺設,寢具、餐具、矮案一應俱全,還有從南邊運來的屏風,采光倒是很好,帳頂開了防雪窗,照得內裡十分明亮。
一角還有個書架,上麵擺滿了各族圖文古籍。
卻因為主人離家日久,東西布滿了灰塵。
外頭那鐵勒小夥子又打了桶水過來,指指案幾,拍拍陳星的肩,說了句鮮卑語:“這就開始,擦乾淨點,大單於回來之前把王帳打掃完。”
陳星低頭看看手裡抹布,再看眾人,笑著用漢語客客氣氣地答道:
“我去你的。”